第4章水深潆洄者
“水深潆洄者曰沱。”而来到石沱,日前的旅途还在转动——
途径长寿,我又敲开了那扇旧木门,王缉光老先生又出现在五年前、十年前——“西岩瀑布千条线”,而在瀑布之下,青藤缠绕的灰楼,老先生仍像往常一样宴请我,还是从前的话题,从前的桌椅、饭菜和鹿茸酒,旅途在此陷入轮回。而这一次,师母因日前摔倒,卧病在床,看见我就说:“上回你就说还要来,我把你给看到了哦!”我听得好心酸。
夕阳西下时,还是两个老朋友相互碰杯敬酒。一切不是相似,是完全一致,再清醒的人,也难免恍惚,何况我,回想十多年来长江边的旅途,如大梦一场从未醒来过。估计缉光老人也是如此——喝着喝着,话题又陷入重复,老人家抿了一口酒,眉毛往上一扬,慢慢说道:“我原先出门做事情,三十多年没回过老家。第一次回到家门口,看见我的老母亲,我还跟她开玩笑。我说:‘老人家,您知道王成之家在不在这儿住?’我母亲说:‘是啊,你是哪一位?’我说:‘我是他大儿子哎。’——‘哎呀,是缉光回来了!’我母亲就大声喊道,然后我们母子两个就抱到哭……”
同样的故事,上次听感到诙谐幽默,而这次听,只是默默流泪。是的,阴阳两隔,今后母子团圆,只有在梦中和故事里了。
缉光老人又告诉我,这里有个习俗,人死了,不在床上落气,否则死后就要背床。母亲快要去世的时候,我们就在地上铺一把谷草,把她从床上抬下来。葬礼上,又唱了几句悲词孝歌——
某某老人死得苦,
在世讲五又讲六……
这要用本地方言来唱是押韵的,而缉光老人用深沉、沙哑的嗓音一唱,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可惜听众只有我一个。听着听着,天又黑了。长寿之夜像一只转经筒,把我转入不知哪一本经书,经文写满祈祷与祝福。
天光放亮的时候,我和缉光老人又先后出现在桥头茶馆,这座由枯木老树支撑的棚棚,布满了波光、帆影。不知为何,与长寿老人一同坐在这里消磨时光,看不见的青藤就会缠绕四周。老板娘过来添茶,笑道:“你又来了!”我向她问好。她又说:“我们没办法,坚持到最后。”而此时我才忽然意识到,桥头茶馆,坐在这里喝茶聊天,眺望长江,对我来说,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里从前什么样?”我习惯性地问道。
老人们说:“这地方以前是老电影院。这里从前是老城区河街。河街,顾名思义,就是临河的街。街上是石板路,街边土房子、木头房子都有。这里下去是面粉厂,那边是化工厂,从前的红卫化工厂,国民党时期是一座兵工厂……长江修三峡大坝,这里的土地淹没了大半。”老人说话时,我怅望四周,感觉大地在水上漂移,仿佛时光流转。
三洞村居民老张告诉我:“老三洞村的少部分房屋和大部分土地都淹没了,有八九十户居民搬到了缆车站。桃花溪边,水位178米以下的地方原先种蔬菜,现在属于‘风浪区’,不准种地,也不准修房子——可以防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其实,在座的谁不知道,洪水已经来了,无声无息地从脚下涌起。我们仍坐在这里喝茶,谈论着山前山后的柑橘树、桃花溪,而就在身后的这座山上,散落着先人的墓地。听老人们说:“五几年的时候,没有火葬场,人死了就在山里埋——找个风水先生看地。穷人家就用石头简单码一个坟;有钱人家,还会立碑刻字,还有碗棺——那时候没有水泥,就用糯米刮平了,连饭带碗,挨到摆起……”
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到中午,缉光老人又请我去那家路边小餐馆吃豆花饭,喝白酒,在炎炎烈日下说起往事,也不知是旧话重提或生命轮回。酒力在阳光里变得软绵绵的,我不敢想这是最后的告别——缉光老人还坐在阳光里轻举酒杯,翘着山羊胡须侃侃而谈,我忽然起身道别,感觉相当残忍。
烈日像波浪一样拍打着车船,经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我又来到石沱。
水深潆洄者曰沱。石沱更是如此,深深的漩涡在洄水里,人心中。
走上高高的石沱,放下行李,便冲了个大下坡,直奔旧城。石沱旧城,只剩下半个,原先的码头、棚棚已整体没入江中——那些盛大的芭蕉树,树下的土屋、黑瓦白墙和墙上蛇行的裂缝,仍隐约浮现在水里、印象中。好在身后还留着一座小山坡,坡上的旧屋完好如初,里面的生活也是如此,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有如回家时会放慢脚步,或在院子里先转一圈;十年后重返石沱,我并没有径直走向田茂祥老师家中,而是先在码头上小坐;何况远远就看见一位渔翁头戴草帽,正独自坐在岸边垂钓。
江水灰蒙,岸边布满砾石,而新生的草坡已现出一道道沟壑。江水上涨,水土变得很不稳定,各地常出现山体滑坡。
“这里原先什么样?”我远远问道。
“原先这里都是房子,全拆了,石沱老街,全淹没了,都搬到新城那边去了。”渔翁慢慢说道。其实我是知道并亲眼见过的,之所以明知故问,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端端的一座古镇,就这样眼睁睁沉到水里去了,无声无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怎么办?除了坐在江边听渔翁诉说——
“我叫杜兴江,老家在对岸的镇安,结婚后才过来的,镇安江边的老房子也都淹没了。”杜师傅说,“原先跑水上,现在退休没事,就在这里钓钓鱼。以前有黄腊丁、肥团儿、鲢鱼,现在都钓不到了。你看么,一下午才钓到一条虾。”果然,旁边的铁桶里,那条虾正独自游来游去,孤单寂寞。眼前灰白的江水,风平浪静。
我仔细询问,杜师傅就告诉我:“我父亲叫杜书容,也是拉柏木船的。涪陵最早有个‘短航社’,后来改成三峡轮船公司,早就垮了。我原先就在轮船公司上班,跑‘涪州号’,先做水手,后当驾长,上走宜宾,下到上海。我们公司还有‘山’字号系列的大船:像‘黄山’‘衡山’‘岷山’‘燕山’。我跑船二十多年,2006年(公司)买断(工龄)。从前跑船的都各走各的,你走哪边,我走哪边,根本都不知道了。”
我说这些客轮,我大多都坐过的,并打听“巴渝号”的女船长张刚敏。
“原先见过的,后来就不知道了。”杜师傅说,“石沱人现在都坐车,没得船了,都是本地的,出去打工,或者上重庆买东西。原先是船运货,现在车子去车子来。这两边原先都是沙坝。”杜师傅又指着江水说,“现在水涨上来,水底下就在这一截,是原来的搬运社,老年协会茶馆……”
顺着杜师傅手指的方向看去,我这才发现,当从前真实的地域消失,两个同样亲眼见过实景的人,他们的记忆,很少有完全相同的。而即便如此,你还在寻找消失的世界,这又是为何?因为它们曾经存在,就一直存在着,无论在眼前或记忆中。
天黑前,告别了杜师傅,走进河坝废墟,望着开裂的草坡上,摇摇欲坠的旧木楼,棕色的楼板,窗门敞开,岩壁上的青藤一直爬到窗口。我正在拍照,迎面走来几个儿童,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其中一个女孩手捧着一只硕大的乌龟。我上前询问,他们说是刚在江边捉到的。那只大乌龟探头探脑的,看上去至少有两三百岁了。而后,我又向他们打听田茂祥老师的住处。小姑娘说:“走么,我引你去。”
我跟着他们走上高坡,在一片布满青苔的岩壁上,又看见那熟悉的题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记得上次田老师告诉我,当年发洪水,水就涨到这里,没到黄金娘娘的脚面。而就在这方岩壁之下,从前的小卖部门前,我又见到田茂祥老师,他正靠在一张旧木椅上歇凉,我一眼就认出了。
“田老师,”我喊道,“一晃十多年了,您还好吧?”
“不行了,快报销了!”田老师说。
“不会不会。”我说,“看您还和十年前一样。”
“我都要死了,等到要落气!”田老师开口就没有好声气,把身边的孩子都吓跑了。而趁着天光,我给田老师照了两张像。他先说:“你照我做啥子?没意义。”随后又说,“来么来么,我俩照一个,死了好做个纪念。”我听着有些心寒。
而说起从前,田老师又转身去小卖部拿来一个本子,里面贴着他母亲和自己年轻时的照片,总共五六张。下面还记着这样的文字:“母亲钟成淑,生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五月初,于涪陵下甲斑竹林生长,于1978年10月在石沱商店退休,1985年1月30日上午10时,在石沱老街榨子口团转病逝,享年八十四岁。”
“田茂祥,生于1929年,1948年毕业于涪陵公立农业中学,当年夏天,家庭没能力再送我升高中,经四舅同乡周慧若介绍,步入社会,在重庆贸易公司当学徒,主要学会计,专跑银行,以期结算……”而再往下看,居然还有一封我2003年12月10日写给田老师的信和寄去的照片。
“这些我都保存好的。”田老师说。而当我继续询问现实历史、石沱掌故,田老师却避而不答,之后又说:“上次你来,我以为你是个骗子。你留下地址,是中国人民大学,后来我托人去打听,是有这么个地方。”停了一会儿,他又拿出一叠打印材料。我打开一看,是一首颂建党九十周年的长诗。
“这个材料我很器重,你拿起走。”田老师说。
我说:“好。”就收下了。说话间,一个眼神忧郁,皮肤黝黑的汉子从石阶走上来,我起身迎上去,大叫一声:“刘玉强!”正是刘玉强,我问他还认不认识我,他说:“忘了。”我反复提醒,他还是摇头。我又说:“你还记得么,十年前我来过的,那天下午,我们还一起去那座老房子,见过你父亲,老房子的土墙都已经裂了。晚上我们又一起在棚棚里喝酒,喝到一半,你女儿冲过来硬要把你拽回家。你说你要掌她,旁边的一个人说你掌她一下,我掌你两下……你还记得么?”
刘玉强摇头说:“不记得了。那个人可能有,现在没在这儿了。”
我又问:“老父亲还好么?老房子还在不在?”
刘玉强做了个闭眼伸手的动作,说:“他病死了,死了七八年了,就葬在官山,专门埋死人的地方。老房子也不在喽。”他又转身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黄桷树说:“树下面那一截,原先都是老房子,全都拆了,拆了好几年了,现在是洪水季节么。隔这里两三公里,要建一个码头,一家炼油厂,就在青岩子那边,属于重庆海龙石化有限公司。”
我问:“会不会污染环境?”
“这就不知道了。”
“家里还好吧?”我又问。
“还好。我现在在涪陵九中做保安,今天才回来,路上一小时,只要5块钱车费。现在都是坐车,没有轮船了。你那个时候来,有轮船的么?”
“是的。”我又问起他女儿的情况。
“女儿叫刘巧,1987年出生,重庆师范学院毕业,现在当了小学教师,教数学。”
“她还管你么?”
“还管。”刘玉强笑道,随后他话题一转,问道,“你给我们写的文章没有发表出去么?”
“历史方面的发表了。”我说,“没有给你们惹麻烦吧?”
“没有。”刘玉强说,并用惶恐的目光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