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矛盾中的乱世英杰
世界是矛盾的合体,人也是矛盾的合体。当入世时,个体的小世界要融入大世界,必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过程。当这些矛盾汇集而无法调和时,幽愤的诗人、迁客、豪杰就选择了自己特有的方式去处理。
屈原:我要清醒地活着
举世皆浊我独清
屈原的“活着”具有深刻的民族意义,人们为他对国家发展的拳拳之志而深深感动,也为他不遇明主而感到悲哀。对其打捞的仪式衍生了一个具有爱国主义教育价值的节日,后人在这天划龙船、包粽子,据说这就是端午节的真正来历。
悲愤到极点之人多有不凡之举,屈原不会料到其执著会成为后世顶礼膜拜的精神标本,其诗歌会成为中国浪漫主义诗歌的源头。
这个战国末年的楚国贵族博闻强记,通识国家盛衰之道,擅长外交辞令。楚怀王即位不久,因赞赏屈原的见解而任命其为左徒和三闾大夫,当时他只有20多岁,可谓少年英才。参与讨论国事,制定政策法令,接待外宾友朋……这时的屈原不可能没有成就感,得到赏识的他决意做一番大事。
通过楚怀王的支持,屈原逐渐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主张任用贤臣、立法富国、联齐抗秦,进而统一全国。
如果仅仅主张富国强兵,屈原的命运大概不会陷入后来的境况。“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个贵族的济世情怀决定了他的很多计划至少能间接地照顾到百姓利益。这样的想法在当时很难得到士大夫的主流认同,素以骄奢淫逸为能事的官老爷们不理解屈原的举动,他们觉得这个贵族实在有点儿另类。
屈原毫不在意,他要温暖自己的良知,但这个“修洁之士”的政治理念要付诸实践,必然触动贵族利益。由于楚王之子子兰、楚王之姬郑袖和上官大夫靳尚在楚怀王面前屡进谗言,屈原终于被免官流放到沅湘流域。
对屈原来说,遭到流放意味着耻辱;对楚国来说,流放屈原意味着更大的耻辱。楚国政事从此日渐衰微,秦国攻占楚国八城后,约楚怀王到秦国相会,示意两国结盟交好。屈原认为秦是虎狼之国,劝楚怀王千万不要去,但是子兰主张要楚怀王赴会。素来喜欢吃猪大肠的楚怀王到秦之后即被扣留,秦国对这个不懂得纳谏的傻蛋国君没什么兴趣,其意在胁迫楚国割地,楚怀王最后客死秦国,这个结局很窝囊,但是也活该。其后楚顷襄王即位,这个国君并不比其前任聪明多少,他任用子兰为令尹,子兰让上官大夫到楚顷襄王面前进谗言,屈原因而永远不许回郢都了。
楚国这样对待屈原,屈原却没有因此投敌,以改变自己的政治命运。被放逐的他仍对楚国始终不渝,但楚国的命运并不因其期待的目光而得到改善,秦国再度攻楚,并且顺利地占领郢都。
对于洞察世事的屈原来说,这丝毫也不意外,但洁身自好的他还是为此悲痛欲绝,这种悲痛似乎带着自责的成分,他无力挽救楚国于危难之中。绝望的屈原创作了《怀沙》,再次抒发了其忠贞的爱国情怀和“受命不迁”的崇高志节,倾诉了他无奈的苦闷。后人阅读时能领会这种苦闷,甚至想起老舍《茶馆》里的常四爷说的:“我是爱我们的国啊,可是谁爱我呢?”屈原的境遇大抵如此。要做忠臣而不能,要当隐士而不得,不懂得理想和实现之间的差距,感到举步维艰,最后只好自沉汨罗江。
长时间没有受到国家重视的屈原选择了五月初五这天完成他人生的最后告白,其辞世前与渔父有过对话。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其?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去,不复与言。
有思想的渔父面对更有思想的屈原,在醉与醒之间,不如归去也。
值得欣慰的是,还是有人爱他的,生计艰难的人们出于对他的爱戴,划船打捞他的尸体,包粽子喂鱼以免其尸体损伤。臧克家先生诗曰:“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他们并不富裕,却要划船打捞承载精神的物质存在,使本应“活着”的生命不因社会的卑污而“死了”,使死者的精神永驻人间,激励后人的脚步。
为了纪念屈原而产生的端午节如今已成为世界遗产,很多地方过节时的仪式至今还保存着多年沉淀的文化内涵,我们确实应该感谢屈原!
屈原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却以其爱国主义大诗人的身份流芳千古,其骚体作品深沉而丰富。《楚辞》中的《离骚》、《九歌》、《九章》、《天问》都是屈原的代表作,其中大量使用楚国方言口语,还有明显的音乐痕迹,美好的道德情操化做文字,读来朗朗上口。毛泽东《七绝·屈原》曰:“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屈原的诗句至今仍掷地有声,青春或可与骏马、美人、高爵罗列,却不能与其一样买卖,后世称屈原为“屈子”,屈子思想穿越古今。
《楚辞》在整体上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持批判态度,自由灵活的句式富有人生境界,《离骚》通过对昏暗腐朽贵族集团的揭露表达自身爱国主义情怀,继而鄙视丑恶的灵魂。贾谊因之作祭文,司马迁为其作“列传”,在其中感叹道: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李白有“屈平词赋悬日月”的由衷赞颂,杜甫表示“窃攀屈宋宜方驾”,而汉魏乐府诗“莫不同祖风骚”。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这个执著的贵族是可敬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是以民族富强为己任的大我意识使中国的发展成为时代必然。回眸中华民族发展史,仁人志士用激情和正义力量谱写的篇章,都无一例外地为后世所景仰,屈原的崇高人格和伟大的斗争精神将超越历史而抵达未来。
项羽:项王并非政治家
不肯低下贵族的头颅
项羽的目标直指胜利,但胜利之后又如何呢?这个问题没有进入他的决策视野。“成者为王败者贼”,历史总是这样残酷,尽管残酷并不忽略瞬间的美。清高的他内心世界脆弱,他从来不懂得团结的重要,而是一个人在打群架。
项羽的家族很有来头,可追溯至黄帝后代的封国首领,在春秋时被鲁国所灭。后来楚国灭鲁,项氏家族精英世代做楚将,直至秦国攻破楚国都城郢,项氏成了流亡贵族。
流亡的贵族毕竟是贵族,这大概是项羽的血液中流淌的历史基因,其祖父项燕是战国末年楚国的名将,其叔父项梁将他养育成人。
培养项羽并非易事,因为这个贵族少年“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接触到能敌万人的兵法,只是浅尝辄止。但这个怀疑学习意义的人“长八尺余,力能扛鼎”,“胸有大志”,英气非凡,秦始皇游览会稽山时,项梁带项羽去看热闹,项羽见状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话说得干脆利落,他觉得“彼”能做到的,他也完全能做到,日后他在身先士卒的激战中体验过难得的快感。
在项羽的一生中,取得过多次胜利,但胜利并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在享受获得胜利的过程,过程对于他来说比结果更重要。
意气风发时,很多敌人见其目光便肝胆俱裂。楚怀王曾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军,率5万楚军北上救赵,宋义驻兵安阳46日不进,企图坐观秦赵相斗,等双方两败俱伤再攻取之。项羽再三建议立即渡漳水救赵,宋义没有采纳此建议,令军中不从命者皆斩。项羽因义愤而斩杀宋义,遂被楚怀王改命为上将军。项羽亲率主力渡过漳水时,令将士烧毁军营、凿沉船只、砸毁炊具食具,以示誓死决战,不破秦军而誓不生还。两军交战时,楚军呼声震天,无不以一当十,项羽以劣势兵力成功地实施了分割、围歼的战术,从而九战九捷。战事结束后,诸侯将领来谒见项羽,因不敢正视而“膝行而前”。
项羽是完美主义者,觉得自己完美的人很难容忍别人不完美,项羽看不起的人太多了,这使他失去很多能臣。“水至清则无鱼”,身边虽有清洁自好、持节守礼的俊杰,但乱世的俊杰缺乏能臣的力量。
真的英雄往往鄙视小动作,视之为卑劣之人的能事,在鸿门宴上,他沉浸于刘邦的卑微反射的成就感和对樊哙勇气的爱屋及乌,失去了消灭对手的机会,刘邦才有了暗暗积蓄力量的机会。
项羽是性情中人,气魄逼人的他不乏情怀,看到将士受伤,会亲自提着饭篮嘘寒问暖,甚至拉着伤兵的手述说家常。
项羽是真豪杰,但豪杰不等于政治家,他膨胀地以为成绩的获得是因为自己的高贵,当他这样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豪杰的人们以特有的方式泯灭高贵者的高贵,而用另一种高贵取而代之。
殊不知,正因包容一切可包容的存在,大海才成为大海。成功不仅是某次战斗的胜利,更在于长远的政治交锋,不懂政治的项羽虽具有英雄本色,却缺乏承载本色的智谋,只好在莫名的孤独中走进高贵的痛苦。孤独的他有时候非常多虑,比如会稽郡守殷通欲与他合作,结果遭其杀戮;傀儡“义帝”始终对他言听计从,也不能苟全性命;秦朝的20万降兵竟在夜晚被其全部坑埋……
他不愿意在疲惫的智力游戏中挥发过多的精力,弄不明白的时候干脆用暴力消除隐患,这种简单的方式运用在对待刘邦的问题上则不灵验:天下多年不安定,原因就在于我们对峙,咱俩单刀对练算了。刘邦偏不上套。
当他率军进入关中时,刘邦已经进据咸阳,由于楚怀王有约在先,“先入关者王之”,刘邦理应是关中王,但刘邦的势力不强大,甘愿被项羽封为汉王,及至项羽引兵焚秦宫,掠珠宝、美女东归,秦民大失所望。刘邦举兵反楚,项羽在分官赐爵上举措失当,组织和管理方面的问题日益突出,直至四面楚歌。
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再一次表露了自己的高贵,为虞美人和骓骏马流下了英雄泪。此后率从者八百余骑突围,至阴岭迷失道路,其间仅剩二十八骑。他对矢志追随自己的勇士说:“我自起兵以来,从未打过败仗,今日时运‘不利’,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诸位跟我砍倒敌军的旗帜好吗?”他没考虑转危为安的问题,在短时间内使敌军望风披靡,他已经不计战争后果,只是要赢得最后的精彩谢幕,放弃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努力。
汉将灌婴率五千骑追击。项羽退到乌江的时候,江边有船夫静静地等他,这个崇拜英雄的船夫要渡他过江,以期卷土重来,再积聚力量铸就霸业。这番好意被高贵的英雄谢绝了,他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只求在速战中壮烈地了却残生,受伤10余处的时候仍然浑不在意,接连杀了数百名汉兵。勇气直可夺志,可是追兵实在太多了,以破釜沉舟为征服疆土的旅程起点的他不愿意回头。
面对敌人的贪婪猥琐,他仍然不失霸王气概,将以往的豪气喷发出来,此前对方是万万不敢触及他的目光的,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高傲地对背叛自己的吕马童说:听说我的人头很值钱,我们毕竟是老朋友,就送个人情给你吧,说完“自刎乌江”。刘邦以鲁公礼葬之于谷城。
李清照诗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的辞世让瞬间的景致化做永恒,敌人没兴趣审视贵族之死,他们竞相抢夺霸王的尸体,以凭手中的“战利品”获得刘邦的分封。
当时的霸王正值而立之年,原本应该大有作为的,却遭到曾经放走的“俘虏”和背叛的部属的杀戮,失败与他本性关联密切,他至死大概都不能明白,怎么会败给自己深深鄙视的人。
毛泽东诗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战争是一种政治,在孤傲中累积的事实使项羽感到孤独,战争的孤独是接近死亡的边缘,匹夫之勇证明其政治上的不成熟,项羽本来可以不死,但是他选择了壮烈,以悲剧的方式成就最后的高贵。项羽是“高贵”的,可我们不能把历史看成行为艺术,也不能单用审美眼光分析历史人物的生平,走过结局的真英雄不再快意,好吃懒做的人当了皇帝,肢解英雄气概的汉朝在分封功臣的欢呼中粉墨登场了。
曹操:乱世枭雄,舍我其谁
奸雄也是真豪杰
曹操成长于“桓灵之间”,应属历史上君昏臣恶的时期之一,要成为贤良之士极其困难。曹操是“奸雄”,却也是“真豪杰”。曹操宁可负天下之人,没有起码的勇气,要完成诸多举措是不可能的。
物欲横流的时代不能容忍高贵登场,要么做曲意逢迎的小人,要么做改变命运的豪杰。曹操属于后者,他不是曹参的后代,其父只是宦官曹腾的养子,至于曹操的祖父母,“莫能审其生出本末”。“来历不明”的曹操耳闻目睹外戚专权、宦官擅政、军阀称霸,“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如此社会风尚让人重审道德的力量。
曹操年少时大概乏善可陈,“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父对此不太在意,“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他遂能“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但这位“命世之才”决非“不学无术”之辈。
当时著名评论家许劭在“月旦评”中评之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操遇到的不是“治世”,他大抵只能做“奸雄”。早在负责洛阳治安时,他就名震朝野,因为用五色大棒打死了皇帝宠宦蹇硕的叔叔,“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从而使“京师敛迹,莫敢犯者”。没有起码的勇气,要完成诸多举措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