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開學第一天 - 我的青春高中鸽子笼 - 苏逸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3章開學第一天

「喂!臭小子,你再不下來我就管你去死啦!」

西元裡某一年九月四日的清晨,七點三十分五十四秒左右的時分,我的室友彭呆站在鴿子籠的門口,仰頭向著二樓這樣大呼小叫著。

九月裡,這是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彭呆的大嗓門像是豪華戲院的杜比環繞音響般地,幾乎傳遍了整個臺中市。

我站在二樓的窗戶旁邊,胡亂地扣上制服的鈕扣,一邊探頭出去想要搭腔。還沒開口呢!對面人家的窗戶突然「刷」的一聲打開,有個睡眼惺忪的外省老伯深吸一口長氣,開始向彭呆破口大罵。

我張著嘴巴看這一幕突然出現的精彩好戲,先是驚奇得很,然後又覺得好笑,到後來簡直要把肚皮笑破。

被吵醒的老伯據說是這一帶脾氣最壞、口齒最伶俐的罵將。你當然可以想像他老人家雙手支在窗沿、全身自腰部以上露出窗臺,口中家鄉髒話連珠而出的盛況。老彭呆真是吃足苦頭了,一直到我下樓的時刻,老伯還在窗臺旁喋喋不休,滿口咕噥著他已經三天沒有睡場好覺,以及當年在湖南打老共的時候(不過,日後這個故事的發生地點一直在變,有時在四川,還有一次更北進到黑龍江),他如何將一個吵擾他的小子一槍斃掉的壯烈往事,而且更精采的是,老伯每一句話都用「媽你個老子」來做發語詞。

我真是快笑癱掉了,快到學校的時候,我還是不時指著彭呆,賊兮兮地笑個不停。

彭呆無疑感到極度的不滿,一路上,他不停地像老頭一樣的嘮叨著,指責我的不是。首先他說我不應該在開學日像隻大烏龜似的觸他霉頭,大夥都是留級了一年的,何苦互相陷害。而後又批評我簡直像個娘們一樣,得化好粧、梳好光頭、塗完口紅才能夠出門。說到激越處,還不時揚手捶我一記肩膀。這小子無疑是具有拳王潛質的,每一記拳頭招呼在你身上都結實得令你骨頭發酸。搞到後來我們幾乎要在大馬路上大打出手。

無論怎麼說,最後我們終於還是走到校門口了,馬路上的傢伙們像潮水一樣流過我們的身旁。不知道為什麼,「前程黯淡」四個大字突地映入我的腦海,天曉得我的腦袋瓜子裡在翻攪著什麼,但是我的確有這樣的感覺,這使我感到憂鬱,眼前像是貧血似的陡地一暗。

我和彭呆走到校門口前一條小巷子的時候便停下腳步,暫時地倚在牆角看那些騎著單車或是踩著腳步的傢伙們從眼前不斷地流過,而這些傢伙們,據說就是未來的幾年內要和咱們共渡三年寒窗的可怕份子。

傢伙們之中,有長得像菜鳥的遜卡,有卡其制服漂得像白襯衫的痞條,有大盤帽像慈恩寶塔一樣尖的寶蛋,有碰他一下就捅你一刀的狠角,有問他今天禮拜幾也眼神渙散的魯飯,也有跟你說句話就有辦法把你賣掉的未來精英名流。我眼花撩亂地四下觀看,覺得心下好過了一些。

不遠處的豆漿店裡,我看見幾個傢伙叨著煙遮遮掩掩地噴著白霧,而教官團們只不過站在他們不到二十公尺遠的地方。

等到傢伙們紛紛把煙屁股丟了之後,四五個人推推拉拉地走進校門,經過校門的時候,還向站在那兒的兩個教官露出天使般的微笑。看到這兒,我不禁又感到一陣暈眩。

片刻以後,我們走進校門,在過程間發生了個小問題,因為有個挺胸突肚的老山東教官冷不防叫住了彭呆。

「你!」他拍拍彭呆的肩膀。「我想和你聊聊!」

一群克盡臺灣民眾優美傳統的小高一們這時停下腳步,好奇地聚在一旁,圍觀這場好像會蠻好看的熱鬧。於是老山東教官必須呼叱著趕掉他們,才能夠回來繼續和彭呆「聊聊」。

「孩子,我問你,」他的措詞一開始相當的溫和。「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天在精神講話的時候笑得一團糟的,是不是你?」

彭呆楞了楞,遲疑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可……可……可能是吧?」

老山東教官陡地挺直腰桿,但是即使這麼一站還是矮了彭呆一個頭,遠遠看倒像是彭呆在教訓他似的。

「聽著,孩子!」他仰頭一聲爆喝。「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他舉起右手敬禮,頭偏向右方)革命軍人的回答只有兩種,是!或者不是!聽好,我要你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彭呆開始緊張起來了,你可以看見他幾乎又要開始傻笑。「或……者不是!」

有個在旁邊偷看的高三傢伙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這又得勞駕老山東教官大呼小叫地趕掉一夥人。

「立……正!」他看起來好像受了愚弄似的,黝黑的臉上有受傷的表情,表情相當不好看。「我是叫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不是叫你回答是,或者不是,你只要回答,而不是要你這小子說那個……或者不這個……他奶奶的熊!」

我在一旁聽他咕咕嘟嘟的,卻猛地迸出來一句粗口,不禁嚇了一大跳。

「我是說……」老山東教官不耐煩地說道。「管他奶奶的是還是不是,你只要說,前些天在禮堂搗亂的是不是你就成了。」

他說的是前些天咱們在禮堂聽「精神講話」時發生的事。主角你當然猜得到是我們的老彭呆。事實上,老山東教官這時逼問的,只不過是新生訓練這幾天來彭呆搞出的名堂之一罷了,由於神經系統異於常人的緣故,彭呆已經成了新生群中一個小小的出名人物,聽說有一回吃中飯的時候,他還讓同桌的一個傢伙笑到把滿嘴的飯菜全數噴在菜碟裡,為此那一桌的傢伙們從早晨餓到了傍晚。

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了,現在老山東教官提的這一檔事,原委大概是這樣的。

原來在精神講話那天下午,學校派出來的是位年輕的英文老師,講的大略是諸如英文的學習策略一類的鬼話。當天,那個運氣不佳的年輕傢伙可能是為了表示他老兄如旭日東昇般的充沛精力吧?反正,就在我們一大票傢伙劈哩啪啦的熱烈掌聲中,他快步從禮堂的後方走來,踩過走道上的紅地毯,一次兩級地跳上講臺旁的階梯……

然後,他老兄就在樓梯的最後一階絆倒,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跟頭。

很難向你解釋當時是怎麼樣的一種狀況,一大票的高一小菜鳥們絕大多數已經在新生訓練中訓練得服服貼貼,所以沒那個膽子笑出聲來。情況發生後,有幾個蹩不住的小子重重吸了口長氣,你可以聽得見那幾聲響亮的氣音在禮堂中迴盪,但是看看四週,目光如電的教官團們掃射過來如炬般的探照目光,再怎麼想笑的傢伙也只好將笑聲吞進肚皮,蹩氣蹩得滿臉通紅。

我堅信,如果給他們機會的話,這些傢伙會從金瓜石笑到鵝鑾鼻,再一路笑到太平洋去。大部分人的嘴巴都緊緊地抿成一線,偌大的禮堂充滿著吸氣呼氣的不規則聲響,回音過處,上千名小菜鳥們像是噪動的蜜蜂窩,不住地蠢動,還嗡嗡地作響。

摔個狗吃屎的年輕老師這時站在講臺上,雙手搭著桌面,窘得要死。你可以看見他臉上紅得像蕃茄。他求助地望向坐在他身後的校長及學校大員們,臉上一付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這時候,講臺下的傢伙們其實已經逐漸停止騷動,漸漸安靜下來。

當時,我不經心地轉頭看看坐在身後三四公尺處的彭呆,驚訝地發現他的臉孔漲個通紅,嘴巴咬得老緊,還不時四下張望著。

在這同時,講臺上的年輕老師終於穩下來情緒,清了清喉嚨,準備說出他講稿上的第一個字。

不幸的是,他遇上的是我們偉大的彭呆,這篇講稿,他終究還是沒有機會完成,連一個字都沒能說得出來。

當時在場的人……不用靠得太近,就可以在這個寂靜的空間中看到這一幕令人永生難忘的好戲。我是其中幾個從頭看到尾的幸運者之一。不管怎麼說,反正彭呆到了最後還是忍不住「噗」的一聲大笑出來,口水噴得他前面那個倒霉鬼滿腦袋子都是,但是如果只是這樣,還不致於讓全場搞到大亂的程度。要命的是,彭呆他老兄的笑法比地球上的絕大數人要出色得多,是某種兩段式的笑法,噗嗤一聲爆笑出來,之後還有一長串的「嗝嗝嗝」回吸氣音,才是令我們一大票小子瘋狂的主因。

你可以想像的出來,在某個尚稱安靜的禮堂裡爆出這種笑法的嚴重後果,而且這還是一群拼老命忍住笑的傢伙。在彭呆的回吸氣音之後,就好像是炸彈點著了引線似地,整個大禮堂「鬨」的一聲迅速被大量的爆笑聲響炸得昏天暗地。

他們真的是笑斃了,可怕的「哈哈、呼呼」笑聲,以及一些沒人聽得懂的笑聲,雄壯地四處撞擊著,在那種環境下,要止住笑是相當不可能的艱難任務。一波又一波的笑聲,聲音稍稍止息下來,某一個傢伙只要「咯」一聲傻笑就可以再度將局勢帶上高潮。

那些端坐在講臺上的學校大老們看起來都像是要從臺上跌下來似的,一個個臉色怪異。而那位跌了一跤的不幸先生則像是快昏倒似的,臉上像是卡拉ok的彩色燈,變換著不同的好看顏色。

教官軍團們當然不停地大聲喝罵,期待能將局勢控制住。不過我看其中幾個小教官們也是一付忍住笑的古怪神情。這樣的努力當然只是徒勞,你幾時看過一小撮人能把一大票爆笑亂叫的老母雞弄安靜下來的?當然沒有。所以那天的精神講話後來變成了嚴刑下的拷問,整個下午,老山東教官就站在室外的操場上,所有的新生走出禮堂,重覆地做上四個小時的立正稍息動作。

但即使室外的陽光比禮堂內的抽氣扇熱上一百倍,人人都得在汗水的洗浴下捱上四個小時,我們大部分人覺得還是蠻值回票價的。

你當然可以確定教官團們並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要不他們就不用搞這四個小時的操練把戲了。而且,那時節大夥兒的心靈也挺純潔,還沒有人想得出來告密投誠一類的骯髒把戲,縱使過不多久之後有些人就學會了這類的勾當,但是在剛入學的那時刻大家的確都還挺純潔。

不過,現在我才瞭解到,老山東教官的鷹眼可真是要人命,原來在那個混亂的場合裡彭呆還是被他結結實實認了出來。你忍不住要懷疑老山東教官也許出身於抗戰時期什麼空中搜查部隊的。不過有一點讓人詫異,他為什麼這麼遲才找上彭呆呢?

彭呆依然很侷促地站在那兒,圍觀的人潮已經逐漸散去,老山東教官用鷹隼般的眼神盯住他。

「其實你也不用回答了,」他把雙手背在背後,我開始發現他好像根本就在找碴。「那個人就是你,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彭呆其實已經快癱下來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間認為這該是我出面說話的時刻了,你知道的,那種天殺的雄壯音樂再度隆重響起。

「可是教官,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意外嗎?非常好的藉口,」他濃重的鄉音聽起來像是某種走調的傳統戲曲。「沒有一個學生剛進臺中二中的時候就是壞蛋,從來沒有!但是,有許多跟你們……」他指了指彭呆,眼神依然盯住他,好像我是在一旁湊趣搭腔似的。「……跟你們這些孩子一樣聰明,一樣聽話的學生,最後還是犯了錯,他們還是被壞風氣影響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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