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31)
老褚的脸窘得像猪肝,他从我的手掌中抽出手,用目光示意说:小丁当在看我们。我马上反驳他说:“孩子听不懂我们的话,她和小松鼠玩得正起兴呢!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你也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苓苓!我今年都是快奔五十的人了。”
“你别夸张,你今年才四十岁!”我滴水不漏地说,“比我大一轮——十二岁,这不是爱情的界碑。”
“我断了一只手,等于半残废了,你还年轻,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他回避着我火辣辣的目光,两眼望着墙角,“从出了这个事故之后,我就强制我自己和你断绝一切信息。”
“这我心里清楚。”我说。
“仅仅心里清楚还不够,你应当考虑。”
“我早就考虑过了,不然我为什么到水峪煤矿来找你。”我仍然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他,“在我看来,你这个用一只手工作的人,比那些空长着两只手的酒囊饭袋,比那些靠三只手、四只手多拿多占,靠揩国家油肥自己的人强上不知多少倍!不,这是两种不同精神世界的生物:蜜蜂苦心酿蜜,苍蝇忙于产卵!”
“苓苓……”
“老褚……”
沉默。
还是沉默。
他低垂下头,似在思考。
我高昂着头,等待宣判。
“你是不是为偿还那些年头中我给你的一点帮助,谢恩来的?”他微微仰起脖颈,第一次认真地望着我——他激动了。
“有这个成分。”我和他目光对视在一起,“因为东方爱情上的伦理,总是和道义不能分割的。我是中国人,我尊重这个美德。当然,最根本的是我发现你极为可贵,值得我为爱情而跋涉千里。即使你还在劳改矿山,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又沉默了。沉默之后,他突然仔细端详我的脸。我用大拇指舒展着他脸上刀子刻的皱纹,他抓住我那只手,我们一同到了外套间……
只有小丁当毫无觉察地唱着儿歌:
小松鼠,
小松鼠,
长尾巴,
黑眼珠
……
哥哥!他深藏在地壳之下的火,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我只能对你说,那种热度,使我窒息,使我战栗,使我哭了——可那是欢喜的泪水啊!
夜里,我搂着小丁当睡在里房的大床上,我俨然就是她的母亲。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她的小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乱蓬蓬的头发。他睡在外套间,在一张临时借来的行军床上,不断地翻来翻去,直到黎明鸡啼,才传进来他轻微的鼾声……
哥哥!提笔给你写这封长信时,他已经下井去了。小丁当在房前的院子里,扬着小手追捕着蝴蝶。我内心非常充实,因为我将要结束一个老姑娘的生活,我即将有个好同志、好伙伴、好丈夫、好家庭。我和他商定,城里和矿山各安一个家,有时他去,有时我来。至于小丁当,暂时再跟他一段时间,等我在我那间单身宿舍里,准备下儿童小床和小丁当爱玩的玩具时,我来接她。
刚来一天多,我就想那条流水线,想我的那些姐妹们了,恐怕我在这儿待不满七天,就要回去。我很惦记我们车间的玲玲,她在这个世界上追求海市蜃楼的幻影并自以为物质就是爱之圣殿。其实,人若忘记追求真诚,就像飞蛾一样,常常因贪恋烛火之光,而自我焚毁!
不啰唆了!希望我和他的事能扭转一点你的世俗习气。别生气!
妹妹苓苓
——于暮春x日之晨
注释:
[1]高温老化,是对组装好的电视机进行高温试验检查。
[书信之外的爱情之舟,落下了帆……]
生活之帆,一个多月之前,还行驶在波峰,此时一下子跌入了浪谷。这对玲玲来说,真是太难以思议了。那么一个器宇轩昂的秦辉,怎么可能是个骗子呢?尽管那天白淑娴说得那么详尽,玲玲为此还流淌了泪水,但她事后一直寻找各种理由,想说服自己那不是真的。她不敢把这个怕人的结果,告诉她的爸爸妈妈;他们虽然对她十分娇宠,但贞操观念坚如磐石;玲玲只好自己把它埋在心底,饱尝静夜失眠的苦涩滋味。
当钳工的爸爸,看见女儿眼窝红肿,以为是女儿又和张魁斗气了,开导她说:“甭理那‘金鱼眼’。他那么高抬那个苓苓,兴许跟那老姑娘有啥猫腻儿的事哩!”
“爸爸!你别胡诌了!脑瓜装满了小市民的生活趣味!”
好在她爸爸不十分理解“小市民”这个字眼,并没对女儿发怒。妈妈比爸爸心思周密,问玲玲说:“是不是你和对象闹意见了?”
玲玲支应道:“没有。”
“那眼睛周围怎么红了一圈?”
“北京春天风沙太大,昨天下班眯了眼。”玲玲说,“妈妈,您从纸盒厂给我们车间打个电话,就说我到医院去看病了。”
妈妈对女儿言听计从,答应照办。
玲玲离开家没去医院,直奔公用电话间,她决心对秦辉作一次缜密的调查。她是不承认失败的骄傲天使。好容易从电话簿上查到了电子计算机研究所的号码,但在电话中却碰了壁,人家说这儿没有叫秦辉的。玲玲心里真是沮丧到了极点。
紫禁城外的垂柳像上次一样,摇动着柳枝迎接她。枝条上的鸭黄色嫩芽,已经由黄变绿,它用绿色送走春天,招呼着夏天的到来。那亭亭玉立的白杨,叶片已经从酒盅那样小,长到碗口那么大了。像虫子一样的杨树吊儿,过早地凋零了,它从树上打着旋子,飘落在玲玲的头上、肩上……
那个黝黑脸膛的广东小贩,依然在那里叫卖。随着春光的飞速流逝,他已经不再贩卖蒙面的纱巾,而吆喝着处理折叠伞。玲玲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像那次推销纱巾一样,朝她招呼:“姑娘!夏天快来了!买把折叠伞吧!既挡风又遮雨!这是进口货,削价处理。你看!这把紫花的怎么样?”说着,小贩一按开关,花伞“嘭”的一声打开了。
玲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开——”
她走进另一个公用电话间。刚才她漫步在护城河堤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秦辉——她记起了他家里的电话。这个电话号码,使她沮丧的心情,略略有一点回转:家里能安上电话的,不是司长,也是和司长差不多的角色。要是用感情死死缠住秦辉,让他离开那群哥儿们,也许不会重演“白姐”的角色呢!
电话通了。
“我找秦辉!”
“上班去了。”老人的声音。
“您……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