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30)
“一定!一定!”我的脸火烧火燎的,连连对她说,“谢谢大嫂关心!谢谢大嫂关心!”哥哥,我不是一个嘴头很甜的人,现在却变得这么乖巧,真是个难于思议、难于解释的问题。这一霎间,我的年龄仿佛变小了,转身就朝她指给我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十几步路,忽然想起在老褚门前,我是会碰到把门的“铁将军”的,忙又折身回来,对那位爽朗的大嫂说:“大嫂,开他屋子的钥匙……”我的话才落音,大嫂不禁对我失声笑了起来:“让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吧!你一定不是一个好妹妹,不然的话,你怎么会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呢!”
“女儿?”我的头“嗡”的一声,“大嫂,刚才你不是说他还没成家吗?”
“同志!这是你哥哥收养的一个孩子。爸爸在井下事故中砸死了,那骚娘儿们甩下孩子攀了新枝。”大嫂愤愤地说,“老褚就把这孩子收养下了。他又当技术员,又当矿工;又当爸爸,又当妈妈。他房子的钥匙,就挂在小丁当的脖子上,你到房前房后,一喊小丁当,就会找到她了。”
我激动得语不成声:“再次……谢谢大嫂!”
“甭谢了!老褚是矿山出格的大好人,不然我才不这么磨嘴皮子呢。再见!”
我走了。走得很匆忙,遗落在路上的大煤块险些把我绊了一跤。我顾不得这些,转过选煤楼,就用眼睛寻找小丁当。我很激动,从大嫂的话里,我似乎更理解了褚云杰那颗水晶般结实而透明的心。我想,在这茫茫的人海之间,好人固然不少,但能具有老褚这样胸襟的人,似乎也不是遍地皆是。哥哥!我更感到我不虚此行——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停步在老褚的两间石板房前,没有看见小丁当。我慢慢走进院子,还是没看见小丁当,房门开着,我轻轻地走了进去,里边还是没有小丁当的身影。这两间房子是里外套间,外屋地上堆着水缸菜坛等杂件,墙上挂着沾满煤尘的旧工作服,以及破柳条帽、脏毛巾、烂皮带之类的东西;里屋倒是比较整齐,一张大床放在墙角,床的对面横着一张不小的书桌。一个不大的书架,紧挨着书桌,隔板白茬的,不知他是不想上油漆,还是没有来得及粉饰一下,就把一排排的书籍摆上去了。我不无好奇地看了看,大部分是有关煤矿采掘的技术书籍,但也有一些文艺小说和电影画报;最使我感兴趣的是书架的最下面一格,上边堆着一摞摞看图识字一类的幼童读物,剩下的就是积木和小飞机、小汽车、小骆驼等儿童玩具。
家!这也是个家,是个没有母亲的家庭。哥哥!是不是因为年龄大了?一股浓重的母性感情立刻占据了我的心田,它来得是那么强烈,我似乎被汹涌的爱的春潮所席卷……
这时,窗外传来稚嫩的歌声:
我是小丁当
工作特别忙
接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圆脸小女孩,从外屋跳了进来。她一手拿着一个白面馒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咸菜;当她发现我这个陌生的来客后,睁圆一双惊讶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小丁当!”我俯下身来,摸着她的头。
“你是谁?”她甩甩头,摆脱开我的手。
“我是姑姑……不,你就先叫我阿姨吧!”
“我不认识你。”
“你爸爸认识我。”我指了指小柜上端放着的九英寸黑白电视机说,“阿姨是制造会唱歌、会跳舞、会说话、会演戏的……”
“噢!我知道了。”小丁当放下馒头、咸菜,一拉书桌抽屉,“阿姨,你瞧这张报纸。爸爸说这个制造电视机的阿姨顶好顶好的。我叫爸爸带我去找这个阿姨,他总说‘以后……以后’的,你就是这个阿姨吧?”
“对。你猜对了。”我拍拍她身上的煤尘,把她抱起来,“你这是到哪儿去玩了?”
“去食堂买饭。”她伸出污黑的小手,指指放在书桌上的馒头、咸菜,“爸爸说他今天中午不回来了,叫我自己去买饭,我忘了锁门,阿姨你就来了。”
我亲着她的小脸:“你够得着锁门吗?”
“我踩着门口的小板凳,用劲一锁就锁住了。”她把套在脖子上的钥匙拿给我看。
哥哥,我望着这稚嫩的小女孩,心里升腾起一阵酸楚之情。他和她真是比我苦多了,我好像应当为他们承担些什么才对。可是承担什么呢?我首先把炉子点着,按着小丁当的指点,我从碗橱里拿出了挂面,又在挂面里卧了两个鸡蛋,让小丁当吃顿热乎饭。等她在我怀里睡着了,把她抱在床上盖上被褥之后,我嚼了两口火车上买的干面包,开始清理屋子的卫生,洗补老褚挂在墙上的工作服。虽然,这对于我来说很吃力,但我感到这是一种幸福、一种满足。我想,在他这儿待上几天,把他和小丁当的被褥都拆洗一新,让他感到家庭里有了女主人的幸福,让小丁当享受到应当享受的母爱……
孩子一定是跑累了,她睡得很香很香。我用手轻轻抹去她鼻尖和前额上的煤粉,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上,用抹布擦洗那些沾满污黑小手印的小汽车、小骆驼。这时,我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发现了一幅铅笔画:画面上一个穿着褴褛棉衣、头戴耷耳棉帽的年轻小伙儿。噢!这不是在多雪的冬天里,我的一幅肖像画吗?我看了看画纸下角,注了几个字:回忆苓苓。我仔细看了看,不能说画得太像,但也称得起八九不离十了。他为什么要画这幅画?他把每一笔画在纸上时,又想了些什么?仅仅是对冬天一个同路人的回忆吗?还是……我不禁脸红涨起来。
哥哥,我理解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有两种表达形式:一种是外露的,热度像夏威夷火山喷发出来的岩浆,黏度像工业上常用的“万能胶”;另一种是深深锁在心田里的,用钥匙都难以打开他的心扉,但他心头上常常保持着灼热。我鄙薄前者,我倾心后者。老褚这幅画,在某种意义上讲,画的既是我苓苓,也是他的心灵肖像!哥哥,我的这个见解不失之于谬误吧?!这幅肖像画的发现,又给我增加了勇气和热力!真的!我还要告诉你,几乎占据整个玻璃板的不是年历月历卡,而是科学家爱因斯坦对事业执着追求的著名公式:a=x+y+z。“a”代表成功,“x”代表艰巨的劳动,“y”代表科学的方法,那么“z”代表什么呢?爱因斯坦明确地说,“z”代表“少说空话”。老褚在“z”下用红蓝铅笔画了道道,显然他在告诫自己:不要用唾沫星儿去建筑空中楼阁,而要用踏踏实实的工作去营造地上的乌金新城。
哥哥,如果把那幅肖像画看成是他感情的自白,那么,这个爱因斯坦公式,则是他理性的宣言。这样,老褚的形象,在你头脑里该是更鲜明了吧!
小丁当醒了,她用手攀着我的脖子:
“阿姨,你真好!真好!”
“阿姨没有爸爸好。”
“爸爸不给我擦小汽车。”
“他忙。”
“爸爸不给我擦小骆驼。”
“他累。”
“爸爸脏,阿姨干净。”
“他比我干净。”
“阿姨骗人。他的脸总是黑的。”
“他心里是光亮白净的。”
我一边说,一边用水给小丁当洗脸、洗手。不一会儿,她的小脸蛋像秋天的苹果一样,泛出了红光;胖胖的小手上,也没有一点污垢了。她把积木摊在床上摆大高楼的时候,我在房檐下淘米洗菜做晚饭。过往的矿工都朝我这儿看,那些大嫂们对我窃窃私语。一个愣头愣脑的姑娘,甚至停步在木板插成的矮墙之外,公开问我:“喂!你是老褚的对象?”我想点头默认,觉得有点难为情;我想摇头否认,又不那么心甘,因而只是对这个姑娘微微笑着,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木板墙外。
我觉得这儿的人都很质朴,无论是矿灯房的大嫂,还是这位姑娘;就连这一幢幢依着山势、向上伸延的街道和房屋,都显得别具风采。小丁当玩腻了,像我的小尾巴一样,在我身后转来转去,她唱歌,她跳舞,这个孤零零的小人儿,似乎把她生命中蕴藏着的快乐,都一股脑儿地倾吐出来,仿佛把我当成了深爱她的妈妈。
“先吃饭吧!小丁当!”
“不!”
“你不饿吗?”
“我等爸爸。”
“为什么?”
“他比我还饿哩!”她说,“爸爸每天下班时,我到井口去等他。”
“好孩子!这回咱俩一块儿去接爸爸吧!”
她从抽屉里拿出儿童手电,又蹬着小板凳锁上了房门,我们一起奔向了井口。灯!到处都是灯!这座初建的乌金城,使我想起了那年回四川时在重庆看见的山城灯火。高一层,低一层,像密密麻麻的星群,不停地眨着眼睛。
“水里的钉,河里的钉,青石板上钉银钉。”小丁当叫我猜谜,“阿姨,你猜这是什么?”
“星星。”我答,“这是谁教你的?”
“爸爸。爸爸肚子里的谜语可多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