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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6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28)

“晋升不晋升的事儿,你有权力管。”玲玲计起了前嫌,一下把“您”下边的“心”字从嘴边抹掉了,“恋爱和婚姻自由,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保护,你没权力干涉!”她把“你”字吐得特别响亮,以表示她的高傲。

弦子断了。

话谈崩了。

张魁脸憋得紫红,无以对答,他只好失意地看着玲玲离开了“谈判”桌。她关门的手劲儿很重,砰地一下连窗玻璃都震得哗啦一声。是示威?是挑战?张魁思想还没反应过来,玲玲连珠炮似的声音隔着窗玻璃又飘了进来:“张大主任,烦请你告诉苓苓一声,如果她又舍不得丢开那块‘下脚料’了,我可以出让。哼!只怕人家嫌她前额上的皱纹太多……”

“玲玲!你站住!”张魁再一次被她那张刀子嘴激怒了,隔着窗玻璃对她喊着。

“对不起!我还怕她替我干活儿时,少装了电阻、电容,对我进行报复,给我穿玻璃小鞋呢!”玲玲一甩披肩发,推开组装车间的门,直向流水线上她的那把椅子走来。

她很惬意。

她很高兴。

当走到苓苓身旁时,她灵机一动,忽然产生了奚落她一下的念头。她脑瓜一转,主意立刻涌上心头。她先向苓苓弯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然后喜笑颜开地说:

“苓苓姐!真要谢谢你了!”

苓苓赶忙把座位让给她:“你年轻,怕你上当受骗……”

玲玲坐在那儿,故意显示她插件技术的熟练,她两手准确地向线路板上插着元器件,眼睛却盯着苓苓说:“姑娘家的心理学是很复杂的,苓苓姐,你看过《红娘》这出戏吗?”

苓苓不解其意地说:“看过。”

“我问你一个问题:莺莺爱上了张生,多亏了红娘牵线;如果红娘心里也惦记上了张生,这出戏该怎么个唱法?”

苓苓不假思索地回答:“别谈《红娘》了,精神不集中,漏装一个磁片电容,会出一台废品的!”

苓苓转身走了。

玲玲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莺莺不但不会再感谢红娘,还要戳红娘的脊梁骨。苓苓,你说对吗?”

真可惜,玲玲这句肉里含着骨头的话,没引起苓苓任何反应。苓苓直奔向了调试组——那儿不知出了什么技术故障,有个女工在向她招手。

车间沉静下来了。流水线把一块块线路板,送到她面前,又不停地把线路板传送到插线的工序去。玲玲很想把肚子里憋着的话,和坐在她身旁的白淑娴倾吐一下,可惜白淑娴像个哑巴,头不侧,身不摇,像水田插秧那样,双手不停地把彩色的线管插上线路板。玲玲无法和这个“女白痴”接上“电源”,只好独自想开了心事。

那是一个星期天,天下了第一场霏霏细雨。她挽着秦辉的胳膊,在雨丝洗净了的马路上慢慢走着。马路上的行人,都向他和她注视,这使她感到满足;但不满足的是,秦辉这个小子竟不知他俩头上没有一把花伞。

“我的头都淋湿了。”她说。

“我的头也淋湿了。”他说。

“你看那把折叠伞多好看!”她停步在商品橱窗前。

“我家里那把比这把样子新颖得多!”他面部表情上流露出轻蔑。

“远水也不解近渴呀!”她娇嗔地暗示。

“咱俩不都穿着风衣吗?”他拐着弯地回答,“玲玲!咱们家将来又不想开雨伞商店。有钱留着买大件高档商品多好。你到过我家了,家里东西虽然不缺,可那毕竟是老子的;而且,家具样式那么老,没有一点时代气派,咱们将来的小窝,总是要增添点流线型的东西呀!你说对吗?”

玲玲立刻化怨为喜,连连点头:“我就喜欢新的,头发的新发型,服装的新款式,家具的新样品……一句话,新的都比旧的好!”

“和我一样。”秦辉立刻搭茬,“咱俩真有共同语言。”

“最近,出了许多新产品。”玲玲说。

“我科研工作很忙,没大注意。”秦辉说。

“折叠沙发床!”

“噢?”

“还有电褥子。”

“嗬?”

“新型灭蚊灯。”

“真的?”

“进口的吸尘器。”

“好!”

“还有……”

“……”

一连串新产品的名称,和一连串惊愕声,从她和他嘴里吐出来之后,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走进西单商场的侨汇商店。那里装饰得富丽堂皇,叮当鸣响的新型挂钟、紫红色的进口轻骑——铃木牌摩托、淡绿色的三洋牌双缸洗衣机和使人眼花缭乱的电唱机、收录机,男人女人用的进口化妆品,这些都使玲玲目不暇接。因而,她每走到一种商品面前,都要比在流水线上插元器件还要用心,仔细观看这些东西的色泽,询问这些东西的价钱。秦辉比玲玲表现得要有气度,似乎这些东西,并没被他放在眼里。玲玲自己也感到在他面前,有时显得有点小家子气。那怎么办呢?她的爱好之一就是逛商店,特别是陈列着高档商品的商店。

她讨厌她家里那张早就掉漆皮的八仙桌和那些硬木椅凳。她那个当七级钳工的爸爸,虽然喜欢这些旧式家具,却盼望着女儿能嫁到一个有新式陈设的家庭,这真是个难以解释的矛盾。在街道纸盒厂当副厂长的妈妈,不以陈设为择婿标准,但必须是带“长”字的门庭:科长显然太小了一点,处长凑合,最好女儿迈进司、局长家的门槛。玲玲结交了秦辉,爸妈从各自不同的选择标准,都表示满意;怎奈秦辉自恃高贵,玲玲奉父母之命,几次请他光临她的家,都被他婉言推却了。这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满足了玲玲的虚荣心,因为玲玲不愿意叫秦辉看见她那毫不入时的家舍和带着浓重老北京气味的爸爸妈妈。不知为什么,她总看她爸爸有话剧《茶馆》里那些喝茶人的影子——虽然他只有爱喝茶、喝酒的嗜好,手里并没有提鸟笼的习惯;至于对她妈妈的看法就更糟了,和电影《左邻右舍》中絮絮叨叨的老太婆一模一样。当她看到父母们生活得很满足,并自视为社会中的鸡群之鹤时,她常常哑然失笑。可是她对她自己的剖析呢?尽管她一天照好多遍小镜子,看到的却是一朵芙蓉花一样绯红的脸蛋和像贝壳一样闪亮的牙齿。是的,她意识到她比苓苓要飘浮一点,这怕什么,秦辉好像很爱她这个劲儿。唯一使她感到自我遗憾的是,她的嘴唇略嫌薄那么一点点!那也有个讲究,薄嘴唇的姑娘,说话就像把刀子;因而玲玲在对自己相貌的不满足中,又获得某种自我慰藉。

但是对于秦辉,她总感到她那把刀子像卷了刃一样,施展不开。他说话并不锋利,面孔还常常做沉思状,但他对她有着一种制约力量,使她有如蜻蜓被粘在游丝上之感。好像牵牛花依赖篱笆生存、菟丝依赖树木上长、青藤依赖墙壁升腾。这使聪明的玲玲感到,除了她对他门庭的倾慕之外,他本人还有使她捉摸不定的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她一时之间,还难以琢磨清楚。

此时,她依偎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她轻声地问他:

“你不说要买一辆‘铃木’轻骑吗?”

“是要买。”

“什么时候买?我们可以去兜风了。”

“到时候。”

“什么叫‘到时候’?到底是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

秦辉所答非所问地说:“不但要买轻骑,还要买一台带音箱的收录机。产品不断更新换代,咱们未来的那个窝也要跟上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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