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27)
出现皱纹怕什么?能和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缩小距离——我想。
“苓苓!想姥姥了?”
我拉开手提包的拉锁。
“噢!你饿了。我们一起吃干粮吧!”
我拿出来的不是干粮,是那本爸爸收藏的画册。我将画册连同绿色的平绒套儿,一块儿捧给了他。不等他开口,我就用眼睛告诉他:这不是在北京站前的商品交换了,而是我心灵的诚挚赠予。是不是我的目光带有命令似的威严?不知道!反正他嘴唇翕动了一下,看看我的眼睛,又赶紧把嘴巴闭上了。
“收下!”
“这……”
“是不是怕这本画册连累了你?”我反将一军说,“把它也当‘四旧’扫一下?”
“不,不是!这画册很名贵,里边伦勃朗、安格尔、莫奈、雷诺阿……的画儿,都是珍品。”他向我解释着,“我怕万一丢失了,对不住……”
“丢了不让你赔,我送给你了。”
“苓苓……”
“女列车员正往这儿看呢!”我提示他。
这句话很有威力,他像变魔术一样,先拿身子挡住画册,然后两只粘着胶布的粗手,极其迅速地把画册塞进了背包。
我哑然失笑:“你倒真像个贼!”
“在贼窝儿熏的。不会学猪跑,也会学猪叫了。这是知识分子的悲剧。”他惊魂未定地擦擦前额(其实,列车没有暖气,冷得如同冰窖,他前额无汗可出),严肃地对我说,“这画册我替你保留着,将来我再还给你。”
“将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会很迟吗?”
“希望它来得更早一点。”
哥哥!这就是我和他相识的始末。从这一天起,我心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坦率地说吧!自从我结识了这个身上沾着煤尘,但灵魂高洁的受难者,你在我心上占据的地位,立刻退居到第二位上了。在姥姥家,我经常接到他寄来的钱,虽然每次只寄五块、十块,却比那锦上添花的五百、一千,更有价值。因为他也是和我一样的贫穷儿,他精神上比我更痛苦——他妈妈在押送还乡的路上就死掉了。他在兰考扑空之后,心灵该是多么痛苦啊!可就是这个褚云杰,他用如同一支垂泪蜡烛的生命余光,照耀我、鼓励我;每次在汇款单的留言条上,都画上那只长尾巴的小松鼠。直到今日那些我剪下来的留言条,都一张张夹在那本《居里夫人传》的书页里。他只是在第一封信中告诉我他母亲的噩耗,之后从没来信,也不复我的信;好像他在用全部的力量,在克制着另一种东西的萌生。“四人帮”垮台后,我重新回到了北京,给他连发了三封挂号信,但都被贴着“该人调离”的小条条打回来了。我急中生智,索性给他们煤矿办公室拍了一封电报。回电来了,上写:“因我处为劳改单位,该人去向不便奉告。”我一气之下,把那冷酷的回电撕了。1979年后,“右派”纷纷出“笼”,回到我们厂的工程师,就是一个改正了的错划右派,从他进厂的第一天起,我就等待着我命运中奇迹的突然降临,但那是我自己编织的梦……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今天,他忽然出现在我们厂的传达室。哥哥,你可以想象到我该是如何激动了。尽管他没有留下地址,孟老头又放走了他,但经过我絮絮叨叨地对孟老头进行盘问,孟老头终于又提供了一点线索。他五个指头叩打着脑门,回忆地说:“那个中年人穿的蓝色工作服上,仿佛印着xx煤矿的字样。”究竟是哪个煤矿,孟老头没有留心细看。够了!仅仅这点线索,已经使我高兴得如同小孩子过年了:第一,我确信他没有在“严冬”冻死。第二,他好像和矿山结下了生死之恋,仍然在和乌金为伍。第三,他或许偶然看见了报纸上记者采访我的通讯,知道我在“青春电视机厂”工作,借着到北京出差或开会的机会,顺便把画册送来了。沿着这个线索,我可以到煤炭系统的招待所去寻找他;至于是否能找到他,全看上帝的恩赐了。
哥哥!这就是我今天晚上买来一瓶葡萄酒独自畅饮的原因。哥哥,你也为重新看见了升起在我心河上的那颗星而喝两杯酒吧!这次是我恳请你喝的,你一定要喝。说不定老天怜惜我这一片痴情,让我能真的找到这颗失去轨迹的流星呢?!
苓苓
x月x日
注释:
[1]盲流:即农村盲目流入城市的人的简称。
[2]佛爷:即小偷的代称。
[书信之外的另一个故事,也在延续……]
“白姐,你这是怎么了?”
玲玲太惊奇了。她发现了平日沉默的白淑娴,一直望着她。在玲玲眼里,从电子管厂调来的白淑娴,如同一具木偶。在流水线旁她和她紧挨着,白淑娴一天八个小时埋头干活,从没有用心地打量过她一眼,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今天,她却像吃了过量的兴奋剂一样,总是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扫射”她的脸。
“白姐!我的脸没洗干净?”玲玲一边干活一边问。
白淑娴摇摇头。
“白姐,我的口红抹得太露了,不够艺术吧?”
白淑娴又摇摇头。
“你为什么老这么看我?白姐!”
白淑娴习惯于用五官和手势代替语言,她第三次沉默地摇头了。
“哑巴!管她呢!”玲玲不再询问白淑娴了,她敏捷地掏出背后是仕女像的小镜子,迅速地照了照自己的脸。她的脸色晕红,衬着白衫的衣领,就像是车间里盛开了一朵石榴花。她马上找到了白淑娴不断看她的理由:那是嫉妒。
怪不得嫉妒二字,都有女字旁呢!女人就是比男人嫉妒心强烈。玲玲认为:白姐由于有过痛苦的初恋,嫉妒她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苓苓呢?嫉妒她就毫无理由。当初,是你筛选下来的“下脚料”,我玲玲拾起来了;当真我和他热了,你又“那个”起来,看样子古人造字真有学问,没有嫉妒之心的女人,大概需要到月球或者火星上去找吧?!
之所以玲玲想起了苓苓,是有原因的:前两天玲玲早晨来上班,在更衣室穿工作服和换拖鞋时,正好和苓苓碰见了。玲玲虽然作风漂浮,但毕竟没失去起码的诚实,她亲热地喊了一声“苓苓姐”,就嘴对着苓苓的耳梢,把她顶替她去约会他的事情抖搂出来。
“玲玲,你怎么能这么干?”苓苓顿时惊呆了。
“哎——我当时问过你了呀!”玲玲不以为然地甩了甩长长的披肩发。
“那不是开玩笑吗?”苓苓两眼瞪得溜圆。
玲玲扑哧一声笑了:“我倒是十分认真。”
“那你也不能冒充我呀!”
“放心吧!苓苓姐,我把实底都对他说了。我是玲玲,而不是先进生产者苓苓!”如果在往常,苓苓对她这么严肃,她早就忍耐不住了,此时她确实感谢无意中为她搭了鹊桥的苓苓,因而玲玲依然对苓苓亲昵地嘻嘻笑着,头一遭表现出来她少见的涵养,“将来,他说他要亲自来感谢你呢!真的!”
“不必了。”苓苓把皮鞋脱去,换上无尘的拖鞋,站起身子就往车间走。
“别生气呀!苓苓姐!”玲玲一边尾随她往车间走,一边低声说,“我可不是有意夺人之美,是你的怪脾气……”
苓苓觉得自己同玲玲的生活追求差距太远,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两句话:你还很不理解人生,你脚下大路宽敞,也难保没有扎脚的蒺藜,在恋爱问题上你应当严肃认真。之后,她就在长长的流水线上巡回检查工作了。玲玲一边麻利地往线路盘上插着元器件,一边用眼角瞟着苓苓,心里反反复复琢磨着苓苓这几句话:“‘扎脚的蒺藜’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苓苓又后悔了?噢!当初你装成骄傲的公主,现在又想拉抽屉啦?门儿都没有!”偏偏在这个时刻,她看见苓苓站在流水线拐弯的地方,和车间主任张魁嘀咕着什么,张魁那两只大金鱼眼,不住地往她这儿看,玲玲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苓苓开始吃后悔药了!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哼!”
没过多一会儿,张魁和苓苓一块儿朝她走了过来。张魁说:
“玲玲,你跟我到车间办公室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