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26)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其他 > 从维熙文集 >

第434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26)

我把手伸给了他。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硬得简直如同一把锉刀,我低下头来看看,他那十个手指上,几乎都缠着胶布。一个对我雪中送炭人的手掌,居然还不如我这流浪儿的手干净。由此,可以推断他比我承受的生活磨难要大得多。我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眉毛很重,脸膛如刀削斧砍,棱角分明;驿路风尘,虽然吹黑了他的脸,但那莽莽风沙,没卷走他脸上的书卷气质;他那双大眼睛,透过镜片对我微微笑着;我却笑不出来,只是不眨眼地望着他,并用双手揉搓着他那双粗糙的手掌。我想通过我的手,给他一些温暖。在这封了冻的冷酷世界上,我第一次把我仅有的那一丁点热力,输送给这个人——一个值得我尊敬的受难“囚徒”。

哥哥!在患难中是最容易了解一个人的。任何一点微小的“电波信息”,都能展示一个人的精神素质,都是内在灵魂的独语和自白。在这一点上,你是不会理解的,因为你没有我的生活经历!这是我独有的生活财富!哥哥,到现在你也许知道我为什么苦苦地寻觅他了吧?!

也许就是在这小馄饨馆里,我看见了出现在我头上的星光。虽然它这个发光体,本身就很微弱,但毕竟是把它的光亮给予了我,让我这个临近凋谢的生命,重新有了希望之光。他告诉我,他是个“摘帽右派”,目前在一个劳改矿山就业,每月工资加上井下补贴,能有五十多元的收入。这次,他给他妈妈带回来一些钱,没想到妈妈已经被扫地还乡。他老家在河南兰考县,他想从北京乘火车返回老家看看母亲,我们正好可以同乘从北京开往成都的火车。他在郑州下车,这样可以送我一程,作为患难中相识的纪念。

馄饨馆里的胖阿姨,也参与了我们的“谈判”。她了解了我和他的身世之后,眼圈都红了。她说她没有东西相赠,可以揩点公家的油,为我带上一旅行包烧饼和花卷,反正冬天也坏不了,留着我半路上吃,一直吃到四川。

我说:“阿姨,我们出钱买吧!”

“假小子,你真不开窍。能允许别人整汽车地抢别人家的东西,怎么就不许你拿点别人的东西呢?这又不是偷,是我送的!出了问题我兜着。你们放心,我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除了怕地震房倒屋塌之外,没有我怕的!”说着,她跑到食品柜里,给我包了一大包吃的东西,塞进我的手提包里。

在她给我装东西的当儿,我看见褚云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拾元钱的票子,偷偷地放在账桌上。我没有阻拦他,因为他的行为是崇高的,别看他手上带着没有洗净的煤屑,心却光洁得像雪!像冰!哥哥,他不必担心有人看见我们的行为,当时馄饨铺里,已经没有一个食客了,我们在苦难的人生舞台上演出的这幕戏剧,只有他、她和我三个人,并没有一个观众。当然,他和她扮演的都是美好的角色。而我当时似有千言万语憋在喉头,最后,那些语言终于化成泪水,从我早已干涩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北京站的自鸣钟,告诉我们已经是午夜零点了。这正是新一年的起点。我和他在元旦开始的时刻,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穿过广场,直奔售票大厅。阿弥陀佛,年节之夜购票者寥寥无几,第二天我和他就坐上了南行的火车。

直到今天回忆起来,那都是个依稀可辨的梦。这个梦容量太大了,我经常回味它、咀嚼它。它甜而苦,它苦而甜。当列车轮子开始驶离北京站的时候,我们隔着被红卫兵串联弄得非常污浊的车窗玻璃,向外遥望着。我们凝视着披着银雪的钟楼,我们凝视着结了冰的街道,我们凝视着慢慢爬行的公共汽车,我们凝视着在严寒中拱肩驼背的人流……

终于这一切都留在视线之外了。

我们回过头来,目光对视在一起。

他沉默。

我无言。

似乎在这无言的对视后边,深藏了什么说不出的东西。我是留恋北京呢?还是留恋这个旅伴呢?不知道,也说不清,大概突然萌发出来的感情,都具有朦胧的色彩吧!到底还是他先避开了我的视线,轻轻对我说:

“苓苓,拿出一点吃的来吧!”

“你吃了那么多,怎么……”

“我把它忘了,这儿还有一个大肚汉哩!”他打开旅行袋,顺着开口处立刻爬出来一个尖嘴巴长尾巴的小松鼠。它一下就跳在他的身上,然后迅速爬上他的肩头。

“真有意思。”我顿时忘却了痛苦,鼓起掌来。

“这个小家伙是我的影子,和我寸步不离。我下井干活时,把它塞在我胶壳帽的空隙里,睡觉跟我一个被窝。有一回,我在井下打立柱,这小家伙拼命咬我的头发;我以为它是饿了,给它吃了干粮之后,它再也不进我的帽壳了。它在掌子面来回乱跑乱蹦,并发出叽叽的刺耳叫声。带班的老窑工从它的反常现象中发现了敌情,喊了声:‘要冒顶!快撤——’我们撤出掌子面不久,冒板垂落下来了!苓苓,别看它小,还是我们煤黑子的耳报神呢!”

我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你看它直咬我耳朵,一定是饿极了!”

我撕了一块烧饼给它:“吃吧!”

它嘴巴又尖又小,吃起东西来却是狼吞虎咽,好像没有经过牙齿咀嚼,就把食物吞进了肚子。经他提醒,我才发现它原来先把食物存在腮边,以至两腮鼓得像两个小皮球,直到粘在我手指上的芝麻粒都被它舔光,它才开始有滋有味地享受这“美味佳肴”。

“真好玩!”我兴奋地叫着。

“是很好玩。”他说。

“你从哪儿弄到的?”

“山石缝里。”

“它的爸爸妈妈呢?”

“它或许从落生就不知爸爸妈妈的去向了。但是,这些小松鼠十分顽强。在树林、草丛、石缝寻觅它们的食物。它们好像永远不知什么是苦,总是跳跳蹦蹦、摇头晃尾的。我收养它以后,经常用这小家伙激励我自己:‘喂!你这个万物之灵,今天是不是又唉声叹气了?’我们当中有的伙伴,在‘大墙’里待一天,就在墙上画一个圆圈。我每天都统计我唉声叹气的次数,强制自己做生活中的强者。”

哥哥,他在讲这些话时,神情是肃穆的。他像是灵魂自白,又像是有意启迪我生的勇气。尽管我自认为并不懦弱,但面对着褚云杰,我仍然好像缺少点东西,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还告诉你,他在说话的时候,姿态是很美的。当他讲到激动的时刻,中间分开的头发为之颤动;当他陷入对往事回忆的时刻,顺鼻翼伸向嘴角的两道口纹,就变得深邃起来。爸爸生前曾告诉过我:人的两道口纹,是代表性格的。如果这个解释还能有一点科学性的话,他那两条口纹,在他脸上,深邃得如同两道峡谷,其中蕴藏着的不仅有善良、豁达,也许还深藏着无坚不摧的坚毅力量吧?!哥哥,不管我猜测得对不对,我很爱看他那张充满男子汉气质的脸。我在他面前一下子似乎小了十岁,我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他每一句富有哲理意味的话。

那只小松鼠似乎比我还理解人生。当那女列车员懒洋洋地来巡看只有几个乘客的污垢车厢时,它没有让褚云杰动手,就乖乖地溜下肩头,爬进他的衣兜,一动不动地躲在兜里(因为在列车上携带小动物是违章的)。等女列车员走过去,它又从他兜里爬出来,坐在他补着补丁的膝头上,像个很懂事的孩子一样,转动着两只圆鼓鼓的小眼睛,听着它的主人和我的谈话。“你看——”他把视线投到车窗之外一棵孤零零的老枯树上,“这棵大槐树眼下秃枝秃干,显得那么凋敝萧条,像被风雪夺去了生命一样。其实,它活得很好,浑身上下,每个枝杈都在积蓄着生的力量,只待冰化雪消,春阳升上蓝天之后,它照常吐绿、抽芽、开花。苓苓!你说对吗?”

“你在说你自己。”我说。

“也在说你。”

“说我?”

“你比我更有希望。因为你年轻!”

“你不是也不太大吗?反‘右’那年二十一岁,今年不过才三十出头啊!”我在推测他的年龄。

“我比你整整大一轮——十二年。”

“这么说,你今年三十一了?”我不知为什么这么认真。

“……”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

“我要是这只小松鼠就好了。”我把蜷卧在他膝头上的小家伙,抱过来放在我的胸前,低声自语。

他抬起头来:“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就可以和比我懂事的大哥哥天天在一起了。”我虽然像是对窗户说话,但在车窗玻璃上,一样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他的头立刻低下去了。

列车隆隆。

车轮滚滚。

语录歌响起来了!

“凡是反动的东西……”

当车厢的广播喇叭停下来之后,我突然感到离郑州越来越近,到那时刻,他和小松鼠都会从我眼里消失,只剩下我一个女扮男装的流浪儿,奔向云水迢迢的四川了。我茫然若失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睑,接着心头发热,眼眶发酸——我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

“苓苓!别哭。”他也从车窗的反光中,看破了我的心思,“我希望你留给我一个坚强女孩子的印象,你曾经是这样一个人。”

“我没有哭呀!”我嘴硬地回答,可是泪水一下流进我的嘴角。我咽着一口一口酸涩的泪水,一种茫然若失的惆怅,占据了我的心田。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