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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6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18)

“她是个人——是个有脑袋会呼吸的活人!”肖琦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他的愤愤之情了,他把笔记本往手提包里一装,朝桑福贵怒目而视地喊道,“你们是把她当热带鱼一样,圈在鱼缸里,作为给你们增光添彩的展览品,还觉得挺有趣呢!她拉屎、撒尿是不是也要由你们安排,由你们研究决定?简直是扼杀人类感情生活的刽子手!我见定她了!我非见她不可!”桑福贵显得比肖琦要有涵养,他依然不动声色地解释:“我们是对她的健康负责。如果真是她请您来的,我立刻开绿灯放行。”

肖琦从手提包里掏出了胡雯雯的信。当桑福贵扭着短粗的脖子,等待看信时,肖琦把哗啦啦抖开的信,又折叠起来了。肖琦认为:他没有权利把雯雯写给他的信,让这位红鼻头的厂长过目。他对这个一厂之长印象欠佳。就在这时,这间虚掩着的房门被轮椅轻轻撞开,肖琦刚才的愤懑之词,穿过了两个房间的木门,把胡雯雯召唤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新式花格翻领衫,头发上别出心裁地别了一只紫羽毛黄嘴巴的小绒鸟。不知她是否有意修饰了自己的缘故,书卷气质的脸上还稍稍带有几丝红晕;只是当肖琦去和她握手时,看见她那只和脸色迥然不同的痩而黄的手掌,肖琦才和想象中的雯雯对上号。她挑眉一笑,眉宇间似在展现她的满足;但肖琦和她握手时,却分明地感触到她那只手在微微战栗。她在轮椅上仰视着肖琦,神情像凝视遥远天际的一片云、一颗星、一轮月;肖琦竟不知为了什么,面对着这位残疾姑娘的目光,先是低下了头,继而眼睛有些潮了……

“雯雯,你的脸色比作家还红润呢!”桑福贵打破了沉寂的空气,“可是作家硬说你是个癌症患者!”

“是我邀请他来的。”雯雯急忙向厂长表白,“可是并没说癌症什么的,我……我没有癌,活得挺愉快。”

肖琦暗暗吃了一惊:“噢?”

“其实我请这位作家来,是想叫作家报道一下我们绒鸟厂。”雯雯脸上出现了迷惘慌乱的神色,“在我们省的乡镇小厂中,我们是创汇的头一家。桑厂长的事迹应当宣传。”肖琦从雯雯的神色中仿佛彻悟到了什么,便顺水推舟地说,“桑厂长,刚才我急于想见到她,癌症是我胡乱猜的,她脸色确实显得比我还健康!”默契的戏剧,戏剧的默契。

肖琦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扮演这样的角色!在“脱胎换骨”的改造岁月中,他曾有过这样口是心非的表演,那是为了平安无事地活下去。“难道此刻是时光倒流了?我肖琦灵魂的另一个潜影钻出了七窍?”肖琦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桑福贵显得心满意足,笑笑说:“雯雯,你们好好谈谈吧!谈厂子也要谈你自己。我到餐厅去找经理,在屏风里单开一桌,招待为我们厂吹喇叭的高贵客人!”他走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雯雯靠往椅背上,叹了一口气。

“刚才有记者采访你吗?”

“没有哇!我一直在屋里等待你到来。”

“这个吸人血的蚂蟥,竟把一个残疾人当成他沽名钓誉的鱼饵。”肖琦愤愤地骂道。“你看——”雯雯哆嗦着手臂,从轮椅上拉出来一块闪亮的厚纤维板,往她面前车背上一铺,并把两手伸出在板上,“这儿就是我的一切。画!画!没死没活地画!画百灵,画金丝雀,画杜鹃,画……我却囚禁在这个斗大的轮椅里。有一天,我思想开了小差,画出来的不是展翅大鹏,竟是一具骷髅。那就是我自己。”

“雯雯……”肖琦咽喉像堵塞了什么。

“请原谅,我不该对你讲这些。”雯雯水雾蒙蒙的眼睛,滚落下一滴泪珠。她迅速抹去了泪,在手背上留下了胭脂的粉色,“我是化过妆的,怕……怕……你两眼不敢看我的脸。”

“你想得太多了。”肖琦安慰着她。

“是很多、很多……”

“能告诉我吗?”

“……说不清楚。”

“要我给你做点什么呢?比如,揭露这个红鼻子厂长,拿一个残疾人当人梯……”

“别。”雯雯连连摇头,语音颤抖着说,“如果你非写报道不可,就写我生活在蜜罐罐里。这辆带工作台的轮椅,是厂子为我在省城特制的;工厂的姐妹们轮流推我上班,还帮我梳头洗脸,端大小便……”

“为什么?”肖琦感到诧异。

“这确实是我生活的组成部分。”

“那么……你的痛苦呢?”

“我已经麻木了。”她说。

肖琦缄默地垂下头。雯雯用双手捂起了脸……

“再见吧!我要走了!”肖琦伸出手掌,并没挪动脚步。

“不。”雯雯仰起头,双手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你不该是一个冰冷的人。”

“我气闷,请你帮我推开窗子。”肖琦推开玻璃窗。雨停了,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滴滴答答地滚落着水珠。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湿淋淋的西服,那条鸡冠红的领带变成暗红,就像从血泊中捞起的一样。“空气真新鲜。”她很兴奋。

“再让我帮助你干点什么?”

“你就坐在对面椅子上。行吗?”

肖琦坐在了那儿,离她有一米多远。

“就这么坐着吧!”

“你……”

“我只想仔细地看看……”

“肉眼凡胎,不过是个芸芸众生。”肖琦笑道。

“该怎么说呢,生理上的癌变,我并不十分惧怕;可是,精神癌变,使我掉进痛苦的深渊之中。”雯雯毫无笑意,被泪水洗掉了胭脂的脸,露出病态的苍白,“我……我……这些天梦里,都出现了一轮圆圆的太阳。你写的《太阳是圆的》,给我麻木了的心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真的。”

“你没有知心的男朋友?”

“有。”

“他能宽慰你吗?”

“一个高考落了榜的个体户司机,他给我送书送报。刊物上登载你的那篇《太阳》,就是他带给我的。”

“除了送书,还有什么?”

“可我始终觉得他太稚嫩,我喜欢成熟——像秋天的果实那么沉甸厚实,不喜欢春天的虚花。”她不眨眼地凝视着肖琦的脸,那肃穆的眼神,似在一、二、三、四、五地数着肖琦眼角鱼尾纹的数目。肖琦敏锐地觉察到有一个朦胧的不可知物,向他的心灵逼近了。她的沉郁的脸上,流露着凄婉;她黑发上别着的那只小绒鸟,也和轮椅上的女主人一样,圆睁着晶黑的眼珠凝视他。她嘴唇显得焦渴,但需要的不是暖瓶里的开水,而是人类生活中不能短缺的爱的雨露。

“雯雯……”

“嗯!”她嘤嘤地哭了。

“给你带来了一本我的小说集。”肖琦慌乱地从手提包里,拿出签着他姓名的赠书。

“我不要。”

“为什么?”

“我对其每个页码都非常熟悉。”雯雯那双泪眼,还在捜索着肖琦的脸,“那张扉页上的照片,我看过多少次。晚上,我把它放在枕边……可那是幻觉编织成的梦,现在你近在咫尺!”

泪雨如线地坠落,湿了她枯干的嘴唇。肖琦心灵上那道无形的堤坝,也像被这位残疾姑娘的心河之波,冲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有那么霎时间,他陷入了慌乱,不知该不该去握住她那双纤弱的手,让她感到人类爱的伟力;但他在这片刻的惶惶不安之中,看见了雯雯因忘我的冲动,而从轮椅上滑落下来的薄毯,后面那枯萎的无生命的双腿——那形象完全和漫画家笔下长身短腿的人物一样;便忙俯身把毛毯拾起来,铺在了雯雯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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