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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17)

世界上的万物,实在是各有各的脾气。汽车开着的时候,它一蹦一跳地追逐;汽车停住了,这条脱毛狗也停止了对汽车的朝拜。它气喘吁吁地卧在沙土窝上喘气,两眼闪烁出捉摸不定的光,那神情是又想靠近汽车,又怕汽车是个陷阱似的。

“在站房我就想把它宰了卖狗肉呢!”肉贩眨着迷惑的绿豆眼,“拉它干球个啥?”

“那他妈的拉你干球个啥?”大背头炸了窝似的,对肉贩斜楞着眼,“你去把那条狗给我哄过来,不然我就甩下你。”

肉贩裹了裹老羊皮祅,不情愿地下车去赶狗。哪知这条狗见了肉贩,先是竖起警觉的耳朵,接着就往后蹦。那大背头狠狠地骂了声:“他妈的,狗都不理的东西,还活个什么劲儿!”他跳下车去,掏出口袋里的一块面包叫着,“瘸三!瘸三!过来!过来!”那脱了毛的瘸狗绕开肉贩的追逐,却真的向大背头一跛一颠地跑来了。

圆圆在车厢里向爸爸耳语:“这小伙子,还挺有意思的!”

“社会底层是口淬火炉,可以强化人的意志。”

“他好像也认识雯雯!”

“这倒无关紧要。我在想,他骂我骂得很准!”

车门被拉开了,大背头把狗塞了进来。他吆喝那肉贩说:“你他妈的纯粹是一台中国标准的造粪机器,屎拉得快一点好不好,不然,我们可把你甩在这儿了!”

“哎——快……快……快完了!”土岗后边传来肉贩的回答。

圆圆开心地笑着:“你用词怎么总带刺儿?”

“女同胞,我如果能戴上一枚大学校徽进了哲学系,保险比你笑起来还可爱呢!”大背头皱起了两条浓眉,用脚连连踩着油门,不一会儿,他低声地骂开了肉贩,“这台造粪机器八成是扫帚星,火儿踩不着了!对不起,二位下来推车吧!”

人走时气马走膘,骆驼专走罗锅桥。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形容命运的口头禅。肖琦在文联的绰号,就叫痩骆驼。不知是在昔日改造生涯中,被林场里扛不完的木头压的,还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脊椎骨已然失去了挺拔的力量,反正他瘦高瘦高的身材,胸背微微前弓,给这位面孔白晳的文人,反而增加了几分风采。肖琦过去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雅号的意义,自从他的《太阳是圆的》引起议论,他觉得真像沙漠之舟般的孤独。检查口是心非地写完上交了,里边文字几乎全盘摘抄于有关报刊。假如没有绒鸟厂女残疾人雯雯的一封来信,一切都可能云消雾散,肖琦头上会重新出现蓝瓦瓦的天,他将继续享受那轮生命永恒的骄阳的光照。但就在他刚刚上交检查之后的第二天,一封字体娟秀的长信,送到了他的家。

肖琦同志:

我首先诚恳地请求您耐心地把这封信读下去,千万不要觉得乏味而把它掷进了字纸篓。那您蹂躏的将不是一团纸,而是一颗渴望着圆太阳照耀的残疾姑娘的心……

我出生的地方是您所在的省城。“文革”初期,爸爸背着一个大包袱,妈妈抱着襁褓中的我,被一群红卫兵押解到老家桃花坞——这儿是我家的原籍故土。归家后第二年的冬天,我得了小儿麻痹症,限于家境贫寒,无钱及时把我送至医院;后来变卖了东西把我送进医院时,又由于我父母是地主家庭出身,小镇医院的医生白眼相待,以无病床为由拒收,我成了下肢偏瘫。此时,我给您写信,是坐在一辆轮椅里写的——这是我的书桌、工作台,它是我生命的相依伴侣。

至于我是怎样活到了现在,这足够您写本书的,这里不想赘述。我只想告诉您,我读了《太阳是圆的》大哭了一场,我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宇宙上,还有穿过云层的阳光。可能是我的生活道路极其坎坷之故,我一直不信奉孟子的“性善”论,我倒觉得荀子的“性恶”之说,更能解释这个冷漠的世界。

我恍恍惚惚地记得,那些飞舞的皮带纷落在我爸妈身上。当时我只会哇哇地哭。后来,我这个残疾有了思维活动时,那些无形的鞭子,便疯狂地抽打在我的心上:“瘫子!你知道走路什么滋味吗?”

我虔诚地回答:“不知道。”

“你知道这毽子怎么踢吗?”

我眼里涌出了泪珠:“不知道。”

“你知道这像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举起了手中的萝卜,“你看这萝卜上半部,是你的上身,这萝卜须子,就是你那两条抽缩了的腿!”

我哭了。

我越哭他们越乐,反而手舞足蹈地喊叫起来:

瘫子瘫

上高山

没有腿

前滚翻

翻到高山顶

月亮已升天

忙往山下滚

掉进黑龙潭

潭水深无底

喂了王八蛋……

我哭喊起来,嗓子都喊得嘶哑了:“妈妈——爸爸——”

至今,这撕裂心肝的呼喊,还犹如响在耳畔。这些儿时记忆和“文革”中的恶迹勾连在一起,我仿佛悟出了一点道理:那些平日温文尔雅的女学生,在造反时所以能站到老干部的肚皮上去跳踢踏舞,也不仅仅因为“革命”口号的煽动,里面蕴藏着国民性的基因;不然的话,没有经过社会雕塑的小镇孩子,何以会拿我这个瘫子的痛苦取乐呢?!我们有些理论家,经常割裂几千年封建历史的遗传,功利主义地去解释一切,阉割人类的本能和天性。但是婴儿生下来就立刻去寻找娘的乳头,这个极简单的问题,却在那些匡正人性的理论中找不到一个答案。

在这个意义上,您的《太阳是圆的》不仅使我这个残疾人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在我大哭一场之后,感到呼吸不像往日那么沉重了。我的工作是个绒鸟设计师,金丝雀、巧八哥、绿头鸭、灰布谷……都在我手下张开着欲飞的翅膀,但我自己却是以轮椅为囚笼的鸟儿。我有着人的一切需求,包括《太阳是圆的》中那个男残疾人所渴望的一切——向您袒露心声我没有顾虑,因为您在作品中,已向读者勾画出您自己的潜影(尽管您是以第三人称写的,文字中没有出现您自己)。残疾人的孤独,固然极其痛苦,但是不触红尘的人,能有充足的时间读书。从孔孟之道到老庄哲学,从人文科学到当今的心理学分类,我都能知其皮毛。恕我大胆地对您卜算一下,您的气质一定属于忧郁质的范畴;只有这种气质的人,才能深刻体察一切不幸者的忧郁和痛苦,对吗?

您的作品使我因激动而战栗,我才写出了这样一大篇废话。您接到此信之时,我已在省城的临江宾馆了。省里轻工系统要奖励一批创汇的厂子,绒鸟厂是其中的一个。说实在的,拖着严重残疾之身应邀来省城领奖,一不是奖状和奖金的诱使,二不是绿地毯和电视台水银灯的引力。对这些我毫无兴趣,我只想看看您,只看一眼就够了……

我不骗您,癌细胞已经在我的肺部扩散,这是一个即将和世界诀别的残疾人,用她的生命向您提出的最后邀请!

胡雯雯

x月x日

“你去吧!”安雁打开衣柜,给肖琦准备西服上的领带,她选择了一条黑底白斑、带有素缟气息的西德进口领带,递给了丈夫。“她的生命需要艳色。”肖琦沉郁地说,“你把那条鸡冠红的拿出来。”

“是你系?还是她系?”安雁觉得诧异。

“我又不是去给她送葬!”肖琦所答非所问。

“这条鸡冠红的太扎眼了。”

“就是为了刺激她生活的欲念。”

“不会是个女骗子吧!”安雁把那条素缟颜色的领带挂回衣柜,摘下那条鸡冠红的领带,疑虑地望着肖琦说,“树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听作家辛吾的爱人告诉我,有一次辛吾出差去厦门鼓浪屿,一个姑娘的电话打到了宾馆,说是一个文学社团请他去参加文艺沙龙。辛吾傻儿巴唧地去了,进了那座滨海小楼一看,只有一位穿着半透明的‘柔姿’连衣裙的女人。我是怕你吞上鱼钩!”

“她是个快去见上帝的人了,你何必拿人家的痛苦取乐?”肖琦系好西服纽扣,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签了名的小说集,装在手提包里。

“你看看……你看看……”安雁终于把她的疑惑全盘托出,她指点着信尾声音失去了平静,“……‘一不是奖状和奖金的诱使,二不是绿地毯和电视台水银灯的引力。对这些我毫无兴趣,我只想看看您……’这不是说明她是专为看你而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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