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63)
曲宽有意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不合适吧,要是嚷嚷出去,我曲宽不成了土皇上、地头蛇了吗?”
“谁他娘的走漏风声,谁损寿十年,叫他到阴曹地府里也下油锅。”满囤老汉向曲宽起誓说。
曲宽心里都乐得开了花,脸上却一点不露声色。说实在的,他在展销赊购会上,满心希望推一辆摩托,没想到吃了闭门羹。愠怒之下,趁于茂和银杏两口子谈养蜂问题时,他办完赊购“飞鸽牌”自行车的手续,推上车子就提前离开展销会会场。一路上,他心里打着小九九,越扒拉算盘越觉着不是滋味:过去十几年他是羊群里的骆驼,政策这么一变,他一下变成骆驼群里的羊。人家骑“突突突”的摩托,而自个儿却骑双脚蹬的自行车。走到三岔路口的老银杏树下,他本想把他酸不溜丢的心里话,对满囤老汉倾吐干净,但转念一想,不如跟老汉只露个头儿,藏起尾巴来,据他对老汉的观察,梁满囤怎么也不会要这辆摩托。他含含糊糊地告诉老汉,他女儿女婿买来了“新式武器”,更会增加父女相见时的爆炸性效果。果然不出所料,满囤老汉为这个“新式武器”找到他饭桌旁来了,甘愿用“火箭炮”换他的“鸟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呢?
曲宽给满囤老汉重新斟上一盅酒,举到老汉面前,梁满囤不接酒盅,两只干涩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曲宽说:“你应下了?”
“老哥……这……”
“你应下,我就喝了它,还要把你这酒壶喝个底朝天。”梁满囤试探地伸出他那双结着老茧的手掌。
“老哥的情我就收下,可是那银杏和玉柱能同意吗?”曲宽把酒盅举在半空中,吐出他最后的忧虑。他是一匹从不漏蹄的“老马”,生怕有个马失前蹄。尽管他知道银杏和玉柱对老汉的话,向来说一不二,但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要梁满囤回答他这个疑虑。
梁满囤没有回答曲宽,一手夺过曲宽手中的酒盅,一饮而尽,然后自信地拍拍自个儿的肋条,算是回答。曲宽如同吃了定心丸,叫媳妇把那瓶老白干拿上小桌,俩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过午两点,梁满囤老汉才带着浓浓的醉意回家。
一路之上,梁满囤心情无比畅快,就像是把千斤重的担子,卸在曲宽家里一样。热酒烧膛,他敞开了衣襟,让9月的秋风恣意地吹打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走到篱笆门外,老汉迫不及待地想把换车的消息告诉女儿女婿,他喊着:
“银杏——”
没有回声。
“玉柱——”
话音如同石头掉在棉花堆上。
他有点奇怪地走进院子,那杏红色的“电驴子”不见了。满囤老汉的醉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跺着脚朝公路的方向骂道:“这对儿不知死的鬼,到哪儿逛灯去了?老爹我千方百计堵窟窿,你们他娘的却到处去兜风,给梁家去贴广告,唉!”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头上。
四
其实,梁满囤骂错了,银杏和玉柱不是去兜风。傍晌,小两口见老爹甩袖出门之后,玉柱忙着修整蜂箱,银杏挽起袖子来做饭。他俩认为老爹生点闷气,叫他出去散散心也好。但是,饭端在桌上之后,还不见老爹回来,才知道老爹真的动了肝火。
根据往常习惯,梁满囤不顺心时,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到三岔路口去生闷气,一是到银杏娘的坟头去转悠。小两口饿着肚子,忙着分头去寻找老爹。银杏娘的坟在山洼洼里,摩托车无法通行,玉柱徒步去找。银杏则跳上摩托,踩着了火儿,直接朝老银杏树飞驰而去。到三岔路口,没找到老爹的影儿,她估摸着老爹一定被玉柱找回去了,因而在三岔路口拐个弯子,朝原路驶了回来。如果不是村口一个孩子告诉她,曾看见她老爹进了队长家的话,银杏早就和老爹见面了。听孩子这么一说,她驾着摩托,直接朝曲宽家驶来。
曲宽的院子在街心,银杏的摩托车“突突”地一响,这下可惊动了整个梁家屯。孩子们尾随着摩托车喊着:
“银杏姑姑——”
“‘电驴子’进街了!”
“快来看哪!”
曲宽正在酒后酣睡,一下被媳妇摇醒。媳妇说:“快……快去。你听……人家送货来了。”
曲宽睡眼惺忪地跳下炕来,迎到门口。没容银杏开口,曲宽那张猫儿似的圆脸,就笑得像个咧嘴葫芦:
“这么急干什么?”
“当然急啦!”银杏用手背抹抹脸上的汗珠,“恨不得立刻飞到队长这儿。”
本来,曲宽比银杏大不了几岁,萝卜不大,长在“辈”上,银杏还应该叫他老叔哩!但是,她宁愿叫他官称——队长,也不愿按辈分称呼他。她从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像猫儿一样贪馋的队干部。
此时,曲宽酒意未退的一双红眼珠,紧盯在那辆摩托车上:“银杏,这车好骑吗?”
“好骑。”银杏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爹他刚才……”
曲宽被这突然送来的便宜,冲昏了脑瓜,他顺着银杏的话茬往下说:“你爹他刚才告诉我,说晚上才送摩托车来,想不到,你比满囤老哥还心急。那也好,现在你就把‘飞鸽’推走。”说着,曲宽上前两步,他想先把摩托车搬到院子里去。
银杏拨开他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溜圆,尖声地问道:“队长,你是不是喝醉了?”
曲宽看见银杏的柳叶眉飞了起来,心里略有几分清醒,他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说:“我是喝了几盅,可是离醉还远着哩!”
“那你胡诌些什么呀!我家的摩托,为什么要晚上给你推来?我又为什么要推你的‘飞鸽’走?”银杏愤然地朝院里望望,看看没有她老爹的身影,一踩油门,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开走了。
围观的社员,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纷纷询问曲宽:
“这是咋回子事?”
“是不是你真喝多了?”
“队长说梦话哩!”
曲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无法向社员摊牌,只好顺水推舟地说:“是啊!我脑瓜是有点发涨,真是有点喝多了。”曲宽话虽然这么说,他可没有回屋去醒酒,而是用胳膊分开社员,直接奔了大队有线广播室。银杏的摩托还没进家,村前村后的大喇叭,家家户户的小喇叭,都播送出梁家屯的特号新闻:
乡亲们:现在大队公布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新闻,咱梁家屯这几年出了个大财主。据县委计算,满囤一家几年净收入七千多元,今天上午,梁满囤的宅院喜上添喜,买来一辆嘉陵牌摩托车,欢迎全队社员去参观……
曲宽的广播稿句句真实,无懈可击,可是对梁满囤来说,每个字都像是一发炮弹。老汉听见广播,开始时目瞪口呆,等银杏进了家门,老汉已躺倒在炕上背过气去。比银杏早回来的玉柱,正着急地给梁满囤捶背呢!
银杏一时慌了手脚,扑在炕上喊:
“爹——爹——”
梁满囤脸色青黄,紧闭着的眼皮动也不动。
还是玉柱比银杏显得镇静,他匆匆到对面屋里,从线板上拔下一根针,用火柴烧了一下,对准梁满囤的人中轻轻地刺了一针。
梁满囤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接着,他睫毛微动,嘴唇也颤抖起来,最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睁开了眼。
“爹——”银杏哭出声来。
满囤老汉用枯干的手掌,抚摸着银杏抽搐的肩头,两眼望着房顶,用全部丹田之力,断断续续地骂出一句话:“曲宽我……我x他祖宗!”
玉柱和银杏把老汉扶起来,靠在被窝垛上,老汉如同挨了霜打的树叶一般,瞬息之间,像是老了十年。刚才广播站广播的新闻,太出乎梁满囤的意外了,他认为是曲宽有意戏耍他,让他在全村面前“光了身子”。
银杏和玉柱闹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认为这“歪打正着”的广播,尽管曲宽出于嫉恨之心,但对老爹说来倒是一件好事。几年来,老爹手里攥着钞票,却过着苦行僧的生活。这下在全村面前亮了老底,老爹今后再难以装穷,可以叫老爹的晚年,过上几天舒坦日子,享几年老爹从来也没享过的清福。
“爹,您喝口茶,顺顺气儿。”银杏把茶碗递到满囤老汉手里。
梁满囤把茶碗顺手放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