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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53)

萧严是个十分精干的公安干部,他毕业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政法学院。中等身材,圆圆的胖脸,不知是先天性的遗传,还是在生活中磨炼的结果,他的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每每和罪犯谈话的时候,笑纹爬上脸颊,两眼眯成一条窄缝,配搭上那张圆乎乎的脸,简直就像一只温驯的猫。但猫是老虎的祖宗,他机警、聪明、坚定,思想精密得如同一台电脑,农场所有人员大脑中发出的电波,都能和他那台电脑产生磁力感应。表面看来,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注意,其实,每天发生在农场里的大小事件,无不在他那双眼睛的视野之内。比如:我们俩请示他寻找合适演员的时候,他微微笑着反问我俩说:“男主角就在你们身旁,你们怎么不用?”

“谁?”大郭急切地问。

“东方汉阳嘛!”

一句话就把我们问住了。因为我们并没有把东方汉阳不愿意演洋人的事告诉萧科长,经他一问,我们只好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片刻之后,东方汉阳被从劳动工地叫到管教科的办公室,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萧科长对面,两只沾满泥巴的赤脚板,不断地倒换着位置:

“您找我?”

“你先坐下。”

东方汉阳直挺着身子,坐在椅子角角上。

“你为什么不愿意演《ok!中国!》?”萧严开门见山地问。

“我……我什么重活都能干,淘厕所,喂猪,起圈,放水,插秧,就是不会演戏!”东方汉阳有点嗫嚅地回答。

“过去你会干这些活吗?”

“不会。”

“是啊!演戏也是可以学会的嘛!”

“我每天修理地球。”东方汉阳寻找理由,为自己辩解说,“早把英文单词都忘光了,剧本里要求人物讲几句外国话,我……我干不来!”萧严没有回答,只是向前探了探身子,就从东方汉阳那件汗渍斑斑的褂子口袋里,掏出一本英汉小辞典来。他意味深长地望望东方汉阳,又把小辞典塞进他的衣袋,微笑着说:“据我知道,你走路看书,吃饭看书,地头休息看书,连蹲茅厕的时候也抓紧学习,你不但会说英语,还熟悉法语和西班牙语——大概我没有说错吧!”东方汉阳白皙的脸颊立刻飞红了一片,没等东方汉阳答话,萧严又抖搂出来他的一件秘密。

“你不但对三种外语滚瓜烂熟,从来到劳改队第一天起,你就没有放弃过你的专业研究,对吗?”萧严笑吟吟地说,“去年年底,你把一篇有关‘天体黑洞’的论文,寄给了天文学学刊,是用手纸写的,有这宗事吗?”

刚才,东方汉阳脸上飞起红晕;现在,他的脸一下又变得苍白如纸。他张大嘴巴惊愕地望着笑眯眯的萧科长,像是变成了一个哑巴。他嘴唇动了老半天,没有答出话来。这一瞬间,他感到萧严那双窄小细长的眼睛,虽然并没炯炯闪光,但足以顶得上x光射线,他坐在萧严的面前,浑身上下都成了透明体。他不禁有点紧张,额角开始出现晶亮的汗珠……

“用不着那么紧张。”萧严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了他,“擦擦汗!”

东方汉阳用肮脏的袖口,抹了抹头上的汗珠,结结巴巴地说道:“萧科长!是有那么一回事,我……我……”

萧严给东方汉阳倒了一杯凉开水,含蓄而风趣地说:“这杯水是凉的,可是人的血却是热的。我们了解你对祖国一片痴情,很早就摘了你的右派帽子。杂志的编辑来劳改农场政审时,我签了字,同意发表这篇有见地的论文……”

“萧科长!”东方汉阳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在哆嗦着。他一向不善于用语言表达心情,竟然冲动地朝萧严伸出他的手。当他理智复活之后,想到自己是劳改农场的就业人员,面对面坐着的是专政干部,忙想把那只手再缩回来,但是他的手已经被萧严紧紧握住,萧严低头俯视着东方汉阳手掌上一块一块的老茧,眼睛闪出蒙蒙泪光。继而,他转过身去,用深呼吸平静了一下他的感慨心情,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好的《ok!中国!》递给了他,同时语重心长地对东方汉阳说:“从现在起,你参加这个剧本的演出,只能演好,不能演坏!”

东方汉阳为难地说:“萧……萧科长,我实在不愿意演这个角色,因为我憎恶我这个鼻子!”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演这个角色吗?”萧严掰着手指向东方汉阳解释说,“编剧、导演看中了你的鼻子,便于化妆;我——一个搞思想工作的干部,看中了你的思想。尽管你父母亲都在英国,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两个民族的血液,可是你爱中国——受着冤枉和委屈,也还在爱着中国,你演这个角色,比别人演意义要深刻得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东方汉阳的痛苦灵魂受到慰藉。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任务。当他语无伦次地向我和大郭回叙这段过程之后,向我们俩深深鞠了一躬说:“感谢二位老兄去管教科‘告密’,使我认识了一位党的好干部。”

第二天早晨,我和大郭正在宿舍一个砖砌的桌子上研究剧本,大郭忽然捅了我一下,用下巴向窗外示意说:“瞧——”

我隔着窗玻璃向外看了看,顺着铁丝蒺藜编成的大门,走进来一个青年妇女。她身穿花格上衣、咖啡色裤子,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由于草帽边缘太大,只能使人看见她的鼻子和菱角形的嘴唇。

“太娇气了。”我低声品评着说,“没到炎夏,何必戴那么大的草帽!”

“怕晒黑那漂亮脸蛋,这是大城市里来右派队探亲的。一定是哪位‘老右’的媳妇,来会见‘亲爱的’来了。”大郭判断着,两条卧蚕眉下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果然如大郭所料,那位妇女轻轻向上推了一下草帽的边缘,开始在院子里左顾右盼了。这时,我们看清了刚才被草帽遮盖住的眼睛、眉毛和额头。我的天!原来她不仅长着秀气的菱角嘴和好看的鼻子,还有一双晶黑闪光的眸子和微微上翘的细长眉毛……这一切一切,镶嵌在她那张椭圆形鸭蛋脸庞上,使人立刻想起爱神维纳斯的圣洁肖像。她站在院子中央,摘下草帽,盘卷在草帽里的乌黑头发,一下披落在浑圆的肩头上;她拿着草帽轻轻地扇着风,乌黑的头发随着草帽摇动一起一落,就像流动着的黑色波涛。不但使久居在男儿国的我目瞪口呆,大郭手里攥着的剧本,也竟然因为失神而滑落到地上。

“大郭。”我用脚踢了他一下,“你怎么了?”

“我……我……”大郭摸摸脸上的硬胡子茬儿,“我在想,把这位‘布尔乔亚’留下几天,帮咱们演女主角……只是不知道她是哪位‘老右’的娇妻!”

“你别做梦了。”我讥笑地说,“人家是社会公民,而这里是劳改队,怎么能和东方汉阳同台演出?”

“梦是浪漫主义的结晶,没有梦想也就没有艺术。”说着,身材魁梧的郭铁,一股旋风似的闯出屋子,等我追了出来,他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那位俊美人儿走了过去。没等那位“爱神”说话,他那浑厚的嗓音就占据了整个空间,“请问……您是来找谁的?”

“我找……”

“一定是我们这儿哪一位的家属吧!”大郭高声朗朗地说。

她笑了,用手背挡住了菱角嘴:“不,我不是。我是奉萧科长的指示,来找一个叫叶涛,一个叫郭铁,还有一个叫什么东方汉阳的,这个名字可真够怪的……”她的笑声像一串银铃,响在男儿国的上空。当她了解到我俩就是她要寻觅的人时,立刻进行了得体的自我介绍:“我是女就业队的,萧科长叫我来演一个《ok!中国!》的戏。我叫夏樱。”她说话彬彬有礼,显出十分有教养的神态。这时,我们才发现“四缺一”,东方汉阳不知到哪儿去了。为了争取时间排戏,我立刻去找东方汉阳。

鬼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对于这个执拗得像牛一样的怪人,我感到真是难于掌握。他在队里,称得起是羊群中的骆驼、知识分子堆里的孤家寡人。因为他的执拗,常常自觉背起生活中的十字架,自讨苦吃。比如:在秋天收割芦苇时,我们那位以劳动惩罚代替改造手段的劳改队长,经常把劳动定额定得极高,使身体健壮的右派都很难完成任务。有些右派,为了完成数字,拼命寻找压秤的青芦苇割,或者干脆在苇捆里塞进土块,以求达到规定的数字;唯独这位东方汉阳,既不看别人的“窍门”,也不想完成任务的“办法”,这个天文数学的研究生,头脑里似乎没有一个数字概念,只是把腰弯到地面,一镰挨着一镰地割着轻飘飘的干芦苇。因此,每天公布效率时,东方汉阳永远是倒数第一。劳改队长每次在队前讲话,常用“消极混泡”四个字,来概括他的改造态度。东方汉阳面对着声严色厉的训斥,既不辩解,也不作自我批评,就好像一块石头投掷到海绵上,不起任何反响。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终于把劳改队长激怒了,有一天队长公然对他下令:“东方汉阳,你完不成任务,就不用回来。”大个子郭铁和我以及其他伙伴,都非常怜惜这个呆子,在拼命完成各自的任务后,挥动镰刀帮他割了几捆芦苇,送到他的芦苇堆里。这个执拗的家伙,竟气得眼睛都快从镜片后跳出来了,他狠命地把我们扛去的芦苇,像天女散花一样,向半空一扬,同时,大声吼叫道:“我的任务,为什么要你们来完成?走开——”他弓下瘦而高的身躯,像只在陆地上爬行的虾米,一刀接着一刀地割着苇子,一直割到一轮圆月爬上了芦苇荡。

我都睡醒一觉了,他才回来。我把替他留下的晚饭——窝头、咸菜递给他时,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嚼着冷窝头,一边神经地说:“叶涛,我真高兴。”

我以为他在说疯话,恼火地责怪他说:“半夜回来,都成夜游神了,有什么可高兴的?真是疯子!”

“我看到了那么多的星星。”他悄声地说。

“星星?”

“告诉你,没有比在空旷的芦苇荡看星星更清楚的地方了。”他怡然自得地说道,“当研究生的时候,我到紫金山天文台观看过夜空,星星显得那么大,可是并不清晰。刚才我躺在苇子堆上看星星,它们是那么美,真比童话中的境界还美!”

“得了,呆子。”我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是少来点浪漫主义,多来点现实主义吧!”

“这算什么浪漫主义?”他喃喃地自语着,“这是我的专业,但愿明天,队长仍然叫我完成割苇子的数字才归队,那对于我不是惩罚,而是一种享受!”

“夫子先生,睡吧!鸡都叫了。”

我一下拉灭了屋内的电灯。

也许是宿舍里有人听见了我和东方汉阳的夜话,于是第二天东方汉阳有了绰号,不但全队都冠他以“东方夫子”的美称,就连萧严,也知道了东方汉阳的雅号。

就是这位东方夫子,现在无影无踪。房前房后,我找遍了,不见他的踪迹。我跑到小树林里——这儿应当是他背台词最好的地方,这儿也没有他的影子。我正在暗暗骂这个呆子,身后忽然传来吱吱的扁担声,我扭头一看,东方夫子挑着两桶大粪从厕所拐了出来。久经磨炼的东方汉阳,练就了高超的肩上挑担本领,在他挑着粪桶向我这儿走来时,双手不扶扁担,任那条三尺扁担在肩上颤颤悠悠。但他那两只手也没闲着,一边翻着剧本,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他精神太专注了,以致粪桶快撞在我的身上,他还毫无觉察。

我又气又笑地喝了一声:

“夫子先生——”

他愕然止步。

“你这是干什么?萧科长叫你脱产排戏,你淘哪门子大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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