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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52)

“你?你想要也不给你。”“骆驼”笑笑,嗓音洪亮地说道。我一扭身,才发现我身后的角落里,蹲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犯人。“骆驼”迈着“当当”响的步点,走到他面前,把塑料口袋往他怀里一扔,说道:“别耷拉着脑袋了,只有积极劳动,你才能死缓改无期,无期改有期。吃了它,拿出劲儿干活,争取别吃那颗枪子儿,你家里妻儿老小还等着你的喜信哩!”

噢!我看清了,这个犯人就是我刚刚下井时,被“骆驼”和另外两个犯人,在铁轨上当冰车拉的那个“死缓”犯。他手捧着那鸡蛋口袋,浑身颤抖着站起身来,两眼含泪对“骆驼”说道:“不,不,我……不吃它,我一定好好劳……”

没容“骆驼”说话,上来一个年轻犯人,像饲养员喂养填鸭那样,一手按着他的脖子,一手把剥了皮的鸡蛋,硬是塞进了这个犯人的嘴里。这个“死缓”被噎得脸色紫青,“骆驼”一下揪开那个年轻的犯人,用拳头擂了几下“死缓”的后背:“怎么样?这口气上来了吧?像个男子汉那样,准备撤柱!”

“撤柱?”犯人们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准备铁锤。”“骆驼”斩钉截铁地一挥手,“这个夜班,我们把九十几根樟木都要回收下来。目前,井上没有支护木料了,可是散落在各条巷道的红松,还能找那么七八十根,三人一队,分头去找木料,都给我扛到工作面来,用红松换下樟木!”

犯人们虽然面带疑惑,但对“骆驼”的话言听计从,“忽”的一声,像鸟儿出笼那样四散飞走了,幽黑的巷道里只剩下了“骆驼”和我。我急不可耐地问:

“您是不是喝了酒了?怎么……”

“牢房哪有酒喝?”他摸摸剪短了的胡子茬儿,朝我笑着说,“喝醉了的不是我,是司马云龙。这个龟孙,一到星期六就到山后娘娘庙里,去陪媳妇。明天一整天也不在矿上,趁这个空儿,把樟木拉到省局去,省里准备开个大型的反贪污展览会呢!”

“真?”我的心因激动而狂跳起来。

“叶涛,”“骆驼”喜形于色地说,“这就是我的那口子叫你带下来的指示内容。”

我很兴奋,但兴奋之余仍有些迷惑。试想: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司马云龙怎么会有心思去“娘娘庙”呢?尽管司马云龙不了解“骆驼”已经掌握了他的秘密,但是那九十多根樟木勾连着他的每条神经,他怎么能叫这些黑货在302工作面站岗呢?

“骆驼”给我解疑说:“这小子恨不得立刻把樟木都从井下抠出去,昨天夜里那龟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冒一下险,回收这些贵重木料,我挡驾之后,这龟孙心里也在打鼓,万一引起冒顶塌方,他小子也怕我告状,所以,只伸了伸长脖,把乌龟脑袋又缩了回去。这龟孙不是傻瓜,要是井上料场还存有支护木料的话,他早就带着人来更换樟木支柱来了;偏偏那群造反的龟孙们武斗时炸毁了的铁路桥还没有修通,木料接济不上,这龟孙只好等着来了新坑木,再更换下这批黑货。我们要抢在他的前面,这才命令犯人去各条巷道寻找零散支柱,等那龟孙在娘娘庙醒过酒的时候,这儿已经人去楼空,樟木长上翅膀飞到省城里去了。”

“您确信他回家过礼拜去了吗?”我不太放心地问。

“叶涛,你怎么一脑瓜糨子!他要是没离开矿山,早就追到井下,朝你要我的煽动罢工的材料了。”“骆驼”一笑,干干的嘴唇出现一条条的裂口,他用舌尖抿了一下,继续安慰我说,“你可以一百个放心,他前脚刚离开矿山,井上就有人给我拍电报了。”

望着他那张坚毅而自信的“国”字形方脸,我会心地笑了。但是,这不是甜美的笑,而是酸楚痛心的微笑。一个多月来,“骆驼”的脸瘦下去一圈,井下的日日夜夜,把这个特殊年代自甘为囚的老矿长,折磨得如同乞丐。尽管他用剪刀剪去了乱草一样的胡子,依然并不显得年轻一些。他像一头犟牛,用犄角,不,用全身的力抗衡着时代给予他的巨大压力。他嚼着“草”,而把“料”让给和他毫不相干的犯人们吃——我在他面前垂下了头。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说。

“没有。”

“那为什么垂头丧气的?”他毫不掩饰他的欢快心情,单刀直入地问道。

“大嫂……叫我把鸡蛋带下来,是给你吃的,不是……”

“给我吃了长不了一斤肉,放两个屁,完了。”“骆驼”感叹地摇摇头。“可是给犯人吃了,长的不仅仅是肉,是给他们心里升起一团火。你也知道,这儿不是普通煤矿,而是劳改煤矿,我虽说是身在马下,也没忘记肩膀上挑着的担子。”“骆驼”摸了摸他剪了胡子的嘴巴,有点诡秘地询问我说,“你也许还不知道吧?和你一块下井当瓦斯员的两个摘帽右派,不但没成为我脚边的绊马索,反而和你一样,成了那龟孙脚下的‘钉子’。”

“这我还不知道。”我惊喜地回答,“我们不住在一个宿舍。”

“记住,人应当有煤那样的脾气禀性,自己宁可化为灰烬,也要把光热献给别人。”

“骆矿长,我……记住了。”我激动得不能自制,结结巴巴地说,“回去,我一定把它记在笔记本上……”

没有想到“骆驼”这段深沉的叮咛竟成了我们话别的赠言。事情发生在天亮的拂晓时分,当时,更换樟木支柱的工作已近尾声,九十多根樟木已经“回”下来九十根,还有几根樟木,支撑在离地面有五米多高的严重冒顶地区。昨天夜班抢险时,由于樟木的高度够不着坍塌了一丈多高的破碎顶板,便在地面上用铺轨的枕木,堆成了木垛,然后把樟木支撑在木垛之上;今天,更换这几根樟木支柱,必须要爬上五米高的木垛去进行操作。

“新号”仰望着黑洞洞的顶板,瞠目结舌;就连久来矿山的“老号”也面有难色。一个老犯人向“骆驼”建议说:

“这几根樟木,我看就留在井下吧!”

“为什么?”“骆驼”瞪起了眼睛。

“您比我心里清楚。”老犯人毫不让步地说道,“这是虎嘴里拔牙!”

“你知道吗?这些樟木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姓公,是国家的稀有木料。”“骆驼”一手把老犯人推开,挟起一根红松,自己攀着木垛往上爬了。

“骆矿长——”我仰头向上喊着。

“您要小心——”犯人们也担心地向他招呼。

“骆驼”站在木垛顶端,暴怒地向下骂道:“我还没死,你们他娘的哭什么丧?这儿是井下,需要安静——安静——谁再出声,我加他的刑!”

工作面立刻鸦雀无声了,几十盏头灯的灯光,像探照灯一样都凝聚在高高的木垛上,看着“骆驼”更换支柱。每更换下一根樟木,顶板都如同炸弹开花一般,滚落下一阵大大小小的石块和一团团的黑色的煤粉;煤粉弥漫开来,遮住了头灯灯光,切断了遥望“骆驼”的视线,等煤尘散开,“骆驼”依然站在那里。他脸上墨黑,就像屹立在高高石座上的一尊青铜雕像。

“递红松——”他的命令简短有力。

犯人们攀着木垛把红松递给他。

“上楔子——”

我把塞缝儿的木楔子扔给他。

很难想象,年纪接近六旬的“骆驼”,在使人头晕目眩的木垛上,竟然灵巧得如同一只轻猿。他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敏捷地换下来五根樟木柱子。当他更换下最后一根樟木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块锅盖大小的煤石板,从顶板上“哗啦”一声坠落下来,“骆驼”身子往旁边一闪,躲过了死神;但旁边一块拳头大小的煤石,掉在他的左眼上,血,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几个老犯人攀上木垛,把“骆驼”背了下来。

“骆矿长——”我焦急地在他耳边喊着。

“我……离死还早着呢,只是眼珠……”他半醒半昏地对我说,“快把樟木拉到井上,那儿……那儿……汽车在等着。”

“骆驼”坐在电机车的司机室,我坐在樟木车厢里,一块儿出了矿井。当电机车在井口停驶时,我才发现那儿停着两辆卡车,矿山的干部、家属,还有b君c君,都在井口等着往卡车上搬运樟木。

东方已经发白,天边吐出第一缕早霞。

汽车拉着樟木,以及因回收樟木而献出了一只眼睛的老矿长,沿着盘山公路向朝霞升起的地方疾驶而去。我本想借公休的日子去省城医院探望一下老矿长,但司马云龙发觉他的恶迹暴露之后,为了减少旁证口供,顾不得再向我索取揭发“骆驼”的材料,很快赏了我和b君c君一块新的“巴格达窃贼”乘坐的神毯,把我们抛上一个新的驿站……

[尾声]

飞机平稳地在云层中穿行,我和“骆驼”的手,像用焊条焊接在一起一样,紧紧地握着,一直没有分开。

“您到南方……是……”我语无伦次地问着。

“帮助他们建个新矿。”

“那个暴发户呢?”

“是人的离庙,是鬼的归坟。”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却没有笑出声来,因为我看见了遮挡着他那双眼睛的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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