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51)
五
我很清楚地知道,司马云龙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他“下楼”的台阶,他当然不会相信,我能完成他所不能完成的“业绩”;但我对这一切来说,仍然十分惶恐。古代传说中早就有“雷公打豆腐”的典故,那“霹雳”虽然没有劈开屹立的峭石,但是劈开我这株半死不活的枯木,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怎么办呢?我只好等待着雷电在我头上暴施淫威。
为了赶快把樟木的准确数字,交到“骆驼”老伴的手里,我出井之后,没顾得上先去浴池洗澡,像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人,就按着“骆驼”指给我的方位,匆匆绕过矿山食堂,直奔他的住家。在我的遐想中,被冠以“走资派”“黑工贼”头衔的矿长,虽然不一定有亭台楼阁、红柱飞檐的房屋,但至少也会是个青堂瓦舍的幽静小院。但映在我视野中的矿长之家,和我的遐想完全相反:矮矮的乱石砌成的围墙,已经有几处坍塌;一把“天火”焚烧未尽的杂木乱枝,横七竖八地躺在院子中间。还好,三间坐北朝南的土坯房,没有被火神爷的舌头舔去,但墙壁已经熏得漆黑。几只矿山独有的黑色麻雀,在房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给这所火后幸存的冷寂宅院,带来仅有的一点生机。
敲门之后,给我开门的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女。她那双含有疑虑的大眼睛,把我足足盯了有半分钟之久,问道:
“你找谁?”
“找您。”
她看了看我身上背着的瓦斯器,摇摇头:“矿山技术科的干部我都认识,我咋没有见过你。”
“我刚到煤矿不久,”我向她解释说,“是井下骆矿长叫我来的。他叫我看看家里失火之后……”
面孔清秀的“骆驼”大嫂,眼眶里立刻涌上泪花,哆嗦着嘴唇说:“他……心里还有这个窝?房盖儿都差点烧光,他还死赖在井下不出来;要不是街坊四邻,俺早变成一把骨头灰了。”噙在她眼眶里的晶莹泪珠,夺眶而出,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滴落在衣衫上。
“大嫂……”我很想安慰她一两句,但没有合适的语言。
“骆驼”告诉过我,由于他结婚很晚,他们膝下没有儿女,老伴是他家庭中的唯一成员。她为人安分老实,虽然是个识字很少的农村妇女,却很通达事理;他卷着行李自愿进牢房那天,老伴不但没有阻拦他,反而为他提着杂什,一直把他送到井口。可是,今天她哭了,一把“天火”差点把她的家变成一片瓦砾,她多么需要丈夫的慰藉;而“骆驼”为看守住赃物,下了夜班,又连上了早班,她只能一个人用瘦弱的身躯,承受着时代给她的重压,用眼泪抒发她心中的阴郁之情了。
到了屋里,我才把昨夜发生在井下的事情,全部叙述给她听。她用袖口抹去脸上的泪痕,大梦初醒般地说道:“这么说,这把火不是天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想调虎离山啦?”
“是的,大嫂”。
“俺心里也正纳闷,前天才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俺院子里的木头都潮湿得长了蘑菇,咋会突然着起火来了呢!”她喃喃地低语着,“要是这样,俺不怨俺那老头子心硬,你告诉他,大火只烧了一堆烂木头,没伤着俺一根头发丝儿,俺啥都好,不用他惦记着。”
“大嫂,我一定把话告诉骆矿长。”我说,“我来您这儿,不单是来看看您,骆矿长还有事叫您去办。”
她有点惊讶地扬起眉毛:“叫俺?”
我把纸片上的樟木数字交给了她:“骆矿长说,您有办法,把它送到省局。”
“俺清楚了。”她沉吟了片刻之后,两只忧郁的眼睛里闪出了光泽说,“运输队的卡车司机,常给他带回来省局的指示,你知道吗?他赖在井下不去五七干校,还是上头同意的呢!”
“噢!”我到现在才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全貌。
离开大嫂的家,我到浴室去洗澡。当我躺在温热的浴池中时,心里似乎也充满了热力。原来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孤立的,“骆驼”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挂“车”、一匹“马”,或是一门“炮”——人民正在为中国的命运而艰苦地进行着搏斗。
究竟司马云龙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直到他拍了我露在水面的头顶之后,我才睁开双眼。
“司马主任!”我霍地站了起来,又匆忙蹲下身去。因为在这块地方站着对人讲话,是失礼的行为。
“找了你半天了,怎么才洗澡?”他谴责地问着我。
“出井迟了一点。”我慌乱地回答。
“为什么不按点下班?”
“想完成您交给我的撤柱任务,可是没有完成,犯人不听我的指挥。”我的话脱口而出。
显然,这是司马主任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没有再训斥我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洗完澡之后,先别去睡觉,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随着他重重的关门声,我心中的快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谁能预卜等待我的是什么呢?对我说来,这也许是暴风雨的前奏吧!我匆匆穿好衣裳,边走边想。
司马云龙显得异常焦急,我刚刚拐过选煤楼,就看见他倒剪着双手,在“革委会”的大木牌子前踱步。我快步走了过去,他没有带我进办公室,却朝着直通炸药库的幽静小路走去。在人前,他用目光示意我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弯进山嘴之后,他才叫我和他并肩朝前迈步。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他用目光斜睨着我。
“不太清楚。”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哐啷”一声,凹进山坡之内炸药库的门,被他手中的钥匙捅开了。他非常熟悉地按了一下电钮,炸药库的防爆灯一齐亮了。我被指定坐在炸药库二道铁门之外的一个木桌之旁,开始接受司马云龙的质询:
“夜里发生在井下的事,你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有什么想法?”司马云龙掏出一支“握手”牌烟卷,在小桌上戳来戳去。这是他心神不定的象征——因为这里存放着上千吨的炸药、雷管,一点火星就会引起矿山爆炸。
“我……”我慎重地选择着回答的字眼儿说,“我觉得1号是从矿山的安全出发,才不叫您撤柱。当然,他态度太生硬了一点,对司马主任不该……”
“什么从矿山安全出发?”他把手中烟卷一折两段,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井下生产,就是有一定的危险,有罪于人民的犯人,能够只顾个人安危,而不顾国家财产吗?”
我违心地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您说得很对。”
“那1号阻拦一个领导干部下井执行任务,是什么样性质的问题?”
“是……”
“说嘛,这是对你立场的检查。”
“是错误的行为。”我喃喃地低声说。
“上纲上线去分析呢?”
“是……反……是不革命的行为。”
“为什么把反革命的词儿又咽了下去?一个摘了帽子的右派,应当高标准地要求自己的立场嘛!”
我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那好。”司马云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白纸,放在小桌子上。“你把1号带领犯人怠工,不,在井下罢工的事情,以一个瓦斯检查员的身份写出来。”
“司马主任……我…”
“你应该充分理解我叫你当技术员的意图。”司马云龙不容我说话,手里下意识地揉搓着桌子上的烟末。“你也了解政策,劳改队里的摘帽右派,都在井上干着抡大铁锨装煤的重活儿,我把你调到技术科,是恢复你干部身份的第一步,只要你立场鲜明,前途还是光明远大的嘛!”
我很清醒,他以“菩萨”拯救我出苦海的口吻,对我讲了这番话,不外乎是叫我对他俯首帖耳,成为他在井下的一个耳目,成为他齿轮上的一颗螺丝,成为他扼杀正直的一把匕首。出于保卫自己的本能,我意识到反唇相讥的严重后果,便舌头拐了个弯,含而不露地回答说:“司马主任,我在井下感到头昏目眩,您最好把我调到井上来,把瓦斯器交给别人……更适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