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50)
“你把樟木数字搞清楚了以后,明天,你按照这个地点去找她。”
我有点为难了:“叫我去找干部,怕不太合适吧?”
“甭怕,我老伴是个家庭妇女,老婆子会把那家伙的行为,捅到省局去的。”“骆驼”含蓄地暗示我说,“压力来了,可是大柱子并没倒下,你明白吗?”
四
当我一个人,在静静的302采区“支柱森林”中穿行的时刻,我更理解了“骆驼”甘当“囚徒”,也不肯离开矿山的根本原因。经过统计,支柱中一共有九十六根樟木,一根樟木的价格比得上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折算起来,九十六根樟木的经济价值要在万元以上。原来司马云龙一只手举办矿山反贪污展览,另一只手悄悄伸进了国家的腰包,他不但是个政治扒手,还是个蒙面大盗。明明他腰缠万贯,而他的衣着竟是那么褴褛,活像个旧社会背煤的窑花子。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了下夜班的时间。往常,这是我最难耐的时刻:疲累、困倦;煤尘的熏染,加上井下的潮湿阴冷,我总是感觉生活在冷库和冰中。今天,我竟然毫无倦意,暖流在我心田中翻滚,火焰在我心田中升腾,我感到了我工作的快意。
就在我有点沉醉的时刻吧,302采区的交叉巷道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嚷声;最初,我认为是犯人无活可干,提前下夜班了,屏气听之后,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原来有人正在喊我:
“瓦斯员——”
“到哪儿打盹去了?”
“叶涛——”
我知道犯人们不会喊我的名字,能叫出我名字的,只有司马主任和“骆驼”。从那尖细的嗓音来判断,有点像司马云龙的声音。果然不出所料,当我走出采区时,交叉巷道口端端正正地站着司马云龙。犯人们也都被他叫醒了,个个在司马主任背后站得笔杆条直,他们中间有人拿着打柱用的长把儿铁锤,有的拿着打柱用的劈斧,犯人们面面相觑,似乎已经接受了司马主任的什么指示,正待一声令下开始行动。
冷汗立刻从我额头上渗了出来,我不知道在我清点樟木数字的当儿,采区之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单从司马主任异乎寻常的严肃的劲头上去揣测,似乎是凶多吉少。我尽量压抑着心中的忐忑不安,走到司马云龙的跟前,说:
“是……在叫我?”
司马云龙锐利的目光,在我全身上上下下迅速打了个滚儿:
“你到哪儿去了?”
“到302采区去检查瓦斯。”我拍了拍胸前的瓦斯检查器。
“里边已经没人干活了,你检查它还有什么实际意义?”他狐疑的目光,紧紧搜索着我的脸,仿佛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来似的。
“我……我想积累一点冒顶塌方之后的瓦斯变化数据。当初,我曾向你保证过,要挑好这副担子。”我寻找最有利于自己的理由回答。
“嗯!”司马云龙轻轻吐出一口气,朝我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刚能喘一口大气,他那变化多端的脸,突然又绷成一块铁板:
“刚才,我第一次下井时,你看见我了没有?”
“看见了。”
“为什么转身就走了?”
“我……以为司马主任是找1号谈话,我的身份不便于留在那儿。”
“在我没来之前,你不是已经和他坐在一条圆木上了吗?”司马云龙压低了声音,一字一板地说。
我有点慌了,拼命镇静着自己:“是。”
“你们谈了些什么?”
“偶然碰到一起,他问我这个瓦斯器是哪国造?我回答他是西德的产品。”我斟酌着每个字眼,慢慢地答复着司马云龙的询问,“之后,你就走过来了。”
“就这?”
“就这。”
司马云龙低下头沉吟了几秒钟,我很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揣摸出他对我的话是怀疑还是相信。他脸色阴沉地对我下着命令说:“瓦斯员,你马上带着犯人进工作面,把有樟脑味儿的支柱都撤下来,装上机车,拉到井上。那是国家财产,不能浪费在井下。”
我头脑轰鸣了一声,靠在煤壁之上。到眼前我才明白了司马云龙的来意。惊愕之余,我开始用眼睛寻找“骆驼”,可是我那盏头灯光圈所能照到的地方,都是一张张犯人的面孔,没有寻觅到“骆驼”的踪影。司马云龙好像已经察觉到我的心理活动,解疑地向我说道:“本来,带着犯人进工作面去撤柱不是你瓦斯检查员的责任。怎奈老骆家里出了点急事,井上打电话叫他回家救火去了,领导叫你带着犯人去302工作面,是对你的信任和考验。行了,开始吧!”
我的心已经绞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这时,一个“老号”站出队列,他颤颤索索地问:
“司马主任,冒顶塌方刚刚处理完了,把支柱一撤,会不会……引起塌方?”
“是啊!这支柱不能撤呀!”
犯人们用恳求的目光、用惊恐的声音,纷纷向司马云龙表示了忧虑。他们这些忧虑提醒了我,我斗胆地向司马云龙说:“一旦再引起冒顶,不但所有支柱埋在井下,就连人也会变成馅饼,这……”
“怕死鬼——”司马云龙突然抖擞喉咙,朝我吼叫了一声。然后他像电影里指挥士兵冲锋那样,朝犯人一挥手臂说,“谁在撤柱中立功,我给他减刑。有种的,站出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果然哗啦一声站出来十几个年轻的犯人。司马云龙紧了紧腰带,正了正帽子上的头灯,看样子,他要亲自指挥那几个亡命之徒,去撤那九十多根樟木了。就在这弓上弦、刀出鞘的时候,从302采区旁边,大步流星地走出一个人来,他往采区通道口一站,用闷雷一样低沉的声音说道:
“怎么!这是演出八大锤呢?”
不用看,只听声音就知道这是“骆驼”,谁知道他什么时候钻进地下水库里去的呢?反正他一出现,如同一鸟入林,百鸟压音,纷乱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司马云龙也被“骆驼”的突然出现蒙住了。“骆驼”把头灯摘下来,握在手里,向犯人们扫了一下,最后把光束直直地照射在司马云龙脸上:“呵!是司马主任!”
“你……没出井去……”司马云龙伶俐的口齿变得结巴起来。
“去了,”“骆驼”点点头,“走到井口一琢磨,我觉得这事情有点怪,哪有谁家后半夜失火的,于是乘着电机车又回来了。”
“真着了火,我亲眼看见了。”司马云龙认真地说,“我想,那是矿山食堂烟筒喷出去的火苗儿,引着了你家后院的柴火垛。”
“柴火垛不值几个子儿。”“骆驼”轻松地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这么说?”司马云龙显得比“骆驼”还要焦急,“火苗子要蔓延到你的住房怎么办?”
“我那几间破房子里,只有破箱乱柜、旧棉花套,烧就叫它烧了吧!”“骆驼”脸上居然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万一老嫂子有个好歹……”
“烧死算她命短,活下来算她命大。”“骆驼”高声朗朗地回答,“不过,我真有点纳闷,司马主任既然这么关心我家那口子,又亲眼看见后院柴火垛起火了,不带着水桶到我们家救火,却跑到采区来,这究竟是咋回子事?”
司马云龙笑了笑,尽量掩饰着他尴尬而焦急的心情说:“救火有街坊四邻,我下井还有公事嘛。”
“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