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46)
七
杨虹哪里知道发生的一切,她焦急地等待着爸爸回来。滴滴答答的钟摆声音,像她那颗焦急而不平静的心跳声。时钟叮叮当当地敲过了12点,还不见爸爸的影子,不祥的预感海潮般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失望了。
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江浩从学生时代到优秀篮球中锋整个时期的照片,那俊逸微笑的面孔,杨虹过去每天晚上演出回来都要凝视上几遍。今天,还是那一张张面孔,在杨虹的泪光下开始显得陌生,变得模糊而不可辨认,她感到江浩越来越远离了她。
悲痛咬噬着她的心,她坐在钢琴前,目光呆滞,慢慢打开琴盖,不知怎么就弹起了肖邦的《哀歌》:
……相爱呵相爱,
和谁去相爱?
歌唱呵歌唱,
向谁去歌唱?……
她胳膊抚在琴键上哭了,琴键发出一阵不和谐的音响。
这时,卧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杨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她知道这一准是爸爸回来了,她将在这短短几分钟,接受命运的判决。啊!简直像梦一样,进来的不是爸爸,而是江浩。杨虹稍稍愣了一下,像团火一样扑了上去,她把头靠在江浩胸膛上,双臂紧紧地抱住江浩,她认为江浩之所以来看她,是爸爸谈判成功,天空重新放晴了。
片刻之后,杨虹的感情从高峰跌落谷底,江浩轻轻推开她之后,她看见那双严峻的眼睛。
“你这是……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杨虹嗫嚅地喘着气。
“我来替爸爸送信,他想找你谈谈!”
“江伯伯找我?我们不能谈吗?江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几年的朋友了!”杨虹恳求地望着江浩说。
江浩看见杨虹那对红肿的眼睛,半低下头:“杨虹!我不能隐瞒你,最近一段时间,我爱上女清洁工杜鹃了!”
这是杨虹最怕听的语言,但江浩终于说出来了,她红晕的脸颊变得苍白,身子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沉默。
时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分明。
“为什么?”杨虹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倾吐出这三个字。
“因为她灵魂洁白,她的性格像深邃的海!”
“难道我不洁白吗?这么多年,我心里没有第二个人!”杨虹表白说。
“你对我的感情是洁白的,对人民并不十分干净!”
“江浩!我登台唱歌是个罪过,那是爸爸叫我去的。他是个好人,也是出于无心——”
“该醒醒了,杨虹!”江浩激动地迈上两步,“应当沿着这支歌往前思考,想想我们在那些动乱的年月,都干了些什么,天天去斗所谓走资派。杜鹃爸爸——一个研制坦克的老教授,出于热爱祖国的一片赤诚,远涉重洋归来,被斗跳楼。我们……干了些什么,焚书坑儒给人家当马前卒,成了变相的刽子手,你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
“刽子手——”这是多么扎人耳膜的名词。杨虹在小说中曾看到过这些人物,她对这些人充满憎恶。然而历史进入70年代,江浩竟然把这个人类词汇中最肮脏的称呼,奉赠给她,她浑身战栗,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她懵懵怔怔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十分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人。
她看到江浩的面孔似乎并没有变化,头发从中间向两边分开,散发披盖着鬓角,仍然那么俊秀安静。才三十多天不见江浩,她发现他前额上多了一道浅浅的抬头纹,年龄一下像增大了几岁——这只有对江浩洞察细微的人,才能发现。
“我先走了!我爸爸在家等着你!”江浩说。
杨虹从痴呆中清醒过来,张开双臂阻拦着:“不!江浩,我求求你,和我多谈一会儿……”
“我该说的都说了,不,还有一句话,杨虹,你爸爸是个拍马文人,靠打小报告起家,你对他应有个清醒的认识!”江浩直率地对杨虹说。
杨虹面色有些不悦:“江浩!你骂我吧!骂我什么,我都不怪你,可是别侮辱我爸爸,他为人刻板一点,但很憨厚——”
“我爸爸说蜇人的马蜂钩子总藏在带花纹的肚子里!”江浩说,“我爸爸还估计,这个钩子会蜇到我爸爸身上,你原谅我的诚实吧!”
杨虹摇着头,声音里带出了怨怒:“我不听,也不信,也请你别讲了。”
“好!那我先走了!”江浩扭身而去。
“我们一起走吧!”杨虹抓起那块“波斯”头纱,追了出去。
杨虹家到江浩家的距离不算长,但今天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汽车、自行车如流水般从他们身旁飞驰而过,他俩毫无觉察。杨虹的心,在极度的忧伤之中。她不仅仅是为爱情而忧伤,“变相的刽子手”“带钩子的马蜂”,一连串刺激中枢神经的字眼,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她头昏脑涨,像塞进一团乱麻。突然,一声汽车喇叭的鸣叫,把她吓得后退一步,原来一辆轿车,几乎开上人行便道,停在他俩旁边。
“小虹!”杨会波拉开车门,对女儿板着脸说,“你……这是到哪儿去!”
“爸爸!江伯伯叫我去……”
“不必了!上车跟我回家!”冷酷而带有命令似的目光,透过镜片,投射到杨虹满是泪痕的脸上。
“爸爸,你……怎么不理解我的心?”
杨会波低声向女儿耳语:“情况不断变化,江铁……将被拘留审查!”
“什么?”杨虹一团乱麻似的脑子,又挨了致命的一击。她几乎没经思考,便朝已走出很远的江浩追去。她和江浩来到江家小楼门口,看到了门口停放着一辆北京吉普,几个穿着便衣的汉子,架着江铁的双臂,推他上车。江浩的母亲和穿着女清洁工工作服的杜鹃,提着简单的行囊尾随在后——江铁被逮捕了。
江浩和杨虹奔跑过去。江浩喊着:“在光天化日下的北京,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虹冲到江铁面前:“江伯伯!您对我要说什么?说……说吧!”
江铁目光掠过江浩和杜鹃,似乎没有什么话说,那深邃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杨虹:“小虹!看见这幕丑剧,比我要对你说的全部语言更有力量,你到了该觉醒的时候了!明白了吗?”
杨虹似乎理解了话中的寓意,问:“可是……为什么……把您……”
“这你去问问你爸爸,他——”
江铁这句话还没有讲完,那几条汉子就把他推上吉普车。吉普车刚走,杨会波那辆绿色“华沙”就在江浩家门口停了下来,他决心不叫女儿再和这个“反革命”家庭有任何来往。杨虹承受不住这一连串的巨大刺激,感到头脑像吉普车轮子,团团旋转,“变相的刽子手”“带钩子的马蜂”“你到了该觉醒的时候了”“你去问问你爸爸”……像一声接一声的闷雷,在她头脑里猛烈地爆炸开来。她身体摇晃了两下,几乎快要昏倒。杨会波推开女儿身旁的江浩和杜鹃,把杨虹抱进轿车。杨虹迷迷糊糊地挣扎着喊:“放开我!江浩——杜鹃——救救我——”
轿车驶进了街里的“车流”。
八
以后的时光,杨虹是在医院病房中度过的。早已经在她心灵中死去的记忆,影子般复活了。她在似是而非的假寐中,看见老教授杜志辉,手握着那只银杯向她走来了,他面容清癯,脸上还带着被打伤的缕缕血痕,走到她的面前问她:“杨虹!你们年轻的时候,为什么那样对待我这个爱国的知识分子?”这个影子闪了过去,她面前出现挂着吊灯的光洁大厅,她唱着一支歌,突然听众向她怒目而视,向她愤怒地吐着唾沫,一口口唾沫童话般地变成一片狂涛,她在浪谷波峰间沉没,她喊着叫着,她面前出现江铁严峻的面孔,江浩和杜鹃的面孔。他们好像在摇着一条船,向她驶来,白帆越来越近了,杨虹好像看见了一点希望。这时,几只像轰炸机一样大小的毒蜂,突然盘旋而至,向那只救生的白帆俯冲下去,于是什么都不见了,她看到的一线希望也消失了,自己在浪涛中搏斗得筋疲力尽。她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呼喊:“谁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