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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45)

“深更半夜,你拿着一块女人头纱干什么?”杜鹃含蓄地提出问题,眨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江浩。

江浩似乎觉察到杜鹃问话的含意(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女性敏感),脸色不觉微微发红,他解释地回答说:“那是一个老首长,代表卧病在床的周总理,去看望球队,奖给我的一件礼物!”

“噢!”杜鹃心里暗笑自己的多疑。

“那是一块从伊朗带回来的头纱,拿到我家里去,被杨虹围走了!”江浩说。

杜鹃心里咯噔地跳了一下,刚刚从心灵上隐去的疑云,忽地一下子,扩散到全身的每根神经。她是一个感情很深沉的姑娘,虽然没有显露于色,但不觉低下头来,沉默了。

“杜鹃——”

“嗯。”她应着,可是头低低地挨近了胸脯。

“你是不是怀疑我和杨虹……”江浩搓着两手的指骨,有点着急地说,“这么多年,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我知道她是很喜欢你的!”

“一只巴掌拍不响,杜鹃!我对她几年的了解,不如我们三两次见面了解得多。”江浩坦率而诚恳地说,“她有一副金嗓子,狂热、冲动,好像和我热爱篮球那样热爱唱歌,这就是我对她的全部了解。因此,出了学校门,我们的关系是一二一,原地踏步。”

杜鹃抬起头来问:“不可能跑起步来吗?”

“她和我的‘昨天’一样,还在睁着眼睛睡觉,甭说‘跑步’,连在一起‘踏步’也危险了。”江浩把风吹散在额角上的头发向后拢了拢,深情地对杜鹃说:“能和我一起‘跑步’的,只有……你,你跑在我前边了,我在后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追!”

杜鹃用手背捂着嘴角轻轻笑了:“真是这样?”

“我别的毛病很多,但没有说谎的缺点!”江浩说。

杜鹃脸色绯红,她有点害羞地把手插在江浩的胳膊弯里,幸福撞击着她的心怀,她高兴得两眼盈出了泪花,低声地对江浩说:“小江!今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记住,今天是1975年的年尾,岁末连着新生活的开端,我有了……心爱的人……”杜鹃说到最后,声音哆嗦开了。她只好强制自己不再说下去,用手绢擦着晶莹的泪水。

两个人漫步到江浩家门口时,已过了午后一点。江浩这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两个人都还空着肚子,因此,刚进小楼,他就呼喊爸爸妈妈:“杜鹃来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江浩慈祥善良的妈妈,为杜鹃和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几天,江浩的生活过得充实、幸福,他走出球场,就钻到杜鹃那间低矮的小屋。他贪恋地读着杜鹃介绍给他的书刊,像海绵吸吮水分一样,从铅字的海洋里拼命地吞吃营养。他感到自己虽然体形匀称健美,思想、知识却贫乏得像个婴儿。

杨虹这时随歌舞团访问朝鲜后回国了。下了飞机稍稍休息之后,就捧着一束粉红色的金达莱来看江浩。运动场没有找到江浩,到家里也没寻着江浩的影子,直到手里这束金达莱打蔫了,杨虹才失意地回到家里。她根本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江浩的生命正在发生质的飞跃。

但是不久,他们终于见面了。这是一次出人意料的并不愉快的见面。事情发生在中国人民最悲恸的日子。

1月8日,一颗巨星陨落了,我们时代的伟人——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唁电从天涯海角飞来,六亿神州淹没在泪水之中。在这玉柱倒、天地斜的日子,北京百万居民迎着凛冽的北风,在十里长街送走了总理的灵车,整个中国都在失声痛哭。但是,就在十里长街送总理的第二天,江铁父子俩双双接到参加出席“迎春晚会”的请柬。江铁由于这些天的极度悲伤,卧病在床,看着“迎春晚会”的字样,气得面色铁青,江浩从爸爸手里抢过请柬,双手一绞,想把两张请柬撕成碎片。

江铁制止儿子说:“别撕!”

“为什么?”江浩不解地望着爸爸。

“你和杜鹃去开开眼界,看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下午7点,江浩和身穿女清洁工工作服的杜鹃,步入了北京第一流饭店的大厅,在偏僻的圆桌一角坐下。两个人虽然离主持晚会的首长席位很远,但江浩有很好的视力,他看见晚会的主持者,身材高大微胖,头发黑白间杂,面形向里凹陷,特别吸引人注意的,是鼻梁上那副圈套圈的大近视镜,加上他讲话缓慢,给人一种刻板、诚实的印象。江浩记忆中,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人,他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首长,忽然,他回忆起来了,这是杨虹的爸爸,由一个作家荣升到文化口坐末把金交椅的杨会波。江浩之所以能回忆起来,是因为他到杨虹家去过两三次。最初江浩对杨会波印象很好,感到他是个呆板诚实的文化人,但是他发现和诚恳相对立的一点东西,就是眼球。他外突的眼球,经常在眼帘里横向移动,这双会说话的眼球,破坏了他道貌岸然的夫子面貌。如果把一个人的眼睛比作心灵的窗子的话,似乎在杨会波的心里深埋着邪恶阴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笼罩在虚伪的面盔之下。

此时,杨会波正在发言:“同志们!今年的迎春晚会所以开得如此之早,因为严冬已经逝去,覆盖在中国土地上的寒冰,已经消融。江青、文元同志委托我……”

“你听!”江浩皱起眉头说,“他在影射谁?”

“周总理!”杜鹃轻声耳语。

江浩忍耐不住,想站起身,杜鹃在桌下拉住他的衣袖。江浩只好又坐下去。

身穿白衣的招待员,端上来五光十色的甜酒,乐池中的乐队,开始调整琴弦。在杯光酒氛之中,晚会开始了。一个身穿落地长裙的歌唱演员,出现在扩音器前。江浩的心猛然收缩了一下:“是她?”

“谁?”

“你认不出来了?杨虹!”

这时大厅中开始有人退场,杜鹃从纷乱的人群中,看见她几年前的同学了。她身材略略胖了一点,但仍十分窈窕标致。她站在扩音器前,望着退场的人流,十分惶恐不安。她下意识地望了望杨会波,杨会波向她点头示意,她不十分情愿地开始唱一支陕北民歌: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翻身的人儿多快乐!

“无——耻——”大厅里突然滚过一声雷鸣。随着喊声一只高脚酒杯摔碎在光滑的地面上。“人民的泪水未干,谁翻了身?谁快乐?杨虹!你在为谁卖唱?”

圆润的歌声和叮当的钢琴声戛然而止,整个大厅的视线都朝这个角落投射过来;身材修长的江浩,双眉高挑,目光如火,他脸色苍白得如一尊石雕。

杨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一捂脸哭了。

“杨虹,你应当唱!”娇小的杜鹃,站在江浩身边喊着,“应当唱一首国际悲歌,悼念敬爱的周总理。他一生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他老人家逝世之后,又把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上,周总理是伟大中国的国魂——”

大厅里沉默了一两秒钟,突然爆发了群众的呼声:

“这个晚会,是攻击周总理!”

“泼酒祭悼周总理——!”

“奏《国际歌》——”

“奏《国际歌》——”

片刻之间,浓酒泼在桌上、地面,乐队演奏的《国际歌》,庄严肃穆地在大厅回荡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杨会波也站起来,低垂下头,谁知道他念的什么经呢?

这个夭折了的“迎春晚会”,给杨虹一个致命的打击。这些年月她是开顺风船的角色,记者的拍照、电视台的录像和震耳的巴掌声,使她确信自己是个够格的歌唱艺术家。可是这个夜晚,她的自尊心被撕得粉碎。最使她伤心的是,骂她“可耻”的是她一直思恋着的江浩,他身旁还站着几年间消踪灭迹的杜鹃。“他们怎么会到一块儿的?”杨虹自己问着自己。她的心碎了,晚会第二天就躺倒在床上。

她开始恨她的爸爸,是爸爸点名叫她在晚会上唱这支歌的,她没经过什么思考,马上就答应了。结果招来讥讽、嘲笑,甚至在嘈杂的吼声中,她听见了“没有灵魂的歌女”这样侮辱性的字眼,她哭得两眼像红桃……

杨会波在床边劝说着女儿:“小虹!冷静点,你应该从政治斗争中去理解晚会上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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