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34)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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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34)

“不!说起这些,我像是记起一场噩梦。也许这一生我真的见不到他了。”说着,苏珊珊眼圈红了,“我打听过他的下落,他和你一样,当了囚犯……”

“珊珊——”陆步青再也忍不住感情的煎熬,他呼喊了一声,便用双手支撑着伤痛的身体,从床上半坐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苏珊珊往后缩了一步,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陆步青哽咽着喉头,向苏珊珊伸出两只手臂:“你……真的看不出我是谁?”

苏珊珊用拳头顶着哆嗦的嘴角,往前走了两步。她有点被这突然的事件惊呆了。这个向她伸出手臂的犯人,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只有绷带外边那一对深邃的眼睛,能勾起她那十分遥远的记忆。他,不是也有这样一双凹进去的眼睛吗?难道这真的是他!苏珊珊想到这里,几乎不能自制。她的心在狂跳,血在奔涌,一下用她痉挛的两只手,抓起囚徒那两只颤抖的手,语不成声地问道:“你……是……陆步青?你是……”

“珊珊——”

陆步青紧紧握住了苏珊珊的手……

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落着。室内两颗燃烧的心,两个苦难的灵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苏珊珊吻着陆步青那双泪水莹莹的眼睛,她把这个男人又咸又涩的眼泪,吮进嘴里,咽下喉头。

陆步青感到呼吸窒息,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这里没有苏珊珊脸颊上的药水气息,也没有苏珊珊因兴奋而急剧的喘息声;只有海在均匀地呼吸。它像个酣睡的巨人,吸气时,把沙滩上的水波吸进胸膛,露出陆步青踯躅的脚印;当它呼气时,又把水波吐出来,淹没沙滩上的贝壳、石子,吞噬着陆步青在海滩上移动着的双脚。

他向前走着,毫无知觉地向前走着。只有海面上成双成对的水鸟,在他面前嬉戏飞鸣时,陆步青才停顿住了双脚。他看着海面上一双双幸福的伴侣,不禁想起他和苏珊珊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那是在他刚刚揭掉脸上绷带之后的一个黄昏。雪停了,夕阳从云层背后露出脸来,把一缕阳光投进了他住的病房。陆步青为了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他架着单拐,走出病房。苏珊珊从医生值班室里走了出来,阻拦着:“你不能出楼道,外边很冷。”

陆步青意味深长地说:“你忘了?我和你都是最不怕冷的人!”

苏珊珊会意地笑了。她给陆步青披上病号棉大衣,以医务人员护理患者的身份,搀扶着陆步青走了出来。病房后面,是个弯弯曲曲的长廊;寒冬腊月,没有一个病员到这里来漫步。这儿静极了,只有风把小柏树上的雪团吹落在地的轻微声响。

苏珊珊紧紧靠着陆步青的身体,悄声说:

“我真没想到还会有和你一块散步的幸福。”

陆步青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后悔……那天我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向你伸出了两只手臂。”

“为什么这样说?”苏珊珊惊异地停住脚步。

“因为我是一个囚徒。”

“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呀!”

“冤枉?冤枉不也得坐牢吗?”陆步青坐在长廊上,严肃地注视着苏珊珊说,“你虽然不算年轻了,可毕竟不算老,还能寻觅到你的幸福。我——”

苏珊珊猛然打断了陆步青的话:“步青——你……”

“我说的都是实话,珊珊!”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苏珊珊因愠怒而睁大了眼睛,“难道我连托尔斯泰笔下的玛斯洛娃还不如?玛斯洛娃在流放地还勇敢地爱上了一个革命者。我……我很了解我的生存价值,虽然我穿着白衣天使的罩衫,行使着医生的权利;可是我每天在为你而活着。我寻觅着你!我等待着你。已经等待你十几年了……你,你倒说出……这些刺伤人心的话。”

陆步青看见苏珊珊脸色绯红,不忍惹她伤心,便有意转移话题说:

“珊珊,是哪颗吉星高照,才叫你穿上这身白衫?一个劳教期满的就业人员,是不可能在这样的大医院当医生的。”

“我算是一个例外。”

“噢?”

“不过,我不想谈这些事情……”

“对我也不能谈吗?”

苏珊珊沉思地低垂下面颊,然后抬起头来,眨动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说:“你非要知道吗?”

“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这是一件我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太可怕了!”苏珊珊打了个冷战,靠在长廊的圆柱上。

“那……那就不要说了。”陆步青觉察出苏珊珊心灵上深埋着隐痛,便从长廊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你坐下。”苏珊珊把陆步青按在长廊的座位上,激动地说,“我要说,我要告诉你,那些头上戴着国徽的人里,好人虽然很多,可也不缺禽兽!”

苏珊珊娓娓而谈了。她重新把陆步青的思路带进了莽莽密林中的女劳教队。她本来在1963年就劳教期满,成为一个女就业人员了。但苏珊珊无家可归,像只无处投奔的孤雁,只能留在女劳教队中,继续接受改造。事情发生在1967年的初夏。那时正是“红色恐怖”席卷全国的时候,森林中的女劳教队却是一块安静的绿洲。

山坡上草绿了,花红了;严冬时节躲藏起来的各色羽毛的小鸟,都飞回深山老林里来,用婉转的歌喉,唱着人世间没有的欢快的歌。那天早晨,女管教科长带着所有女劳教犯和女就业人员,去山泉下边洗澡;她被那个麻脸男队长叫出队列。他叫她马上去收拾一间桦木小屋。

苏珊珊尽管一冬没有洗过澡,十分渴慕那清凉的泉水;但队长的话就是命令,她只有两个字——执行。

这是一间存放劳动工具的小屋。除了伐木的工具之外,就是劳教人员破旧的靴子、雨衣之类的杂物。她的任务是把这些东西,搬运到另一个帐篷里去。十几年的劳改生活,苏珊珊早已把自己看成一台干活的机器;至于为什么干,腾这间小桦木屋目的何在,她是不需要知道的。

等苏珊珊把杂物搬运完毕,又在小桦木屋里,支好一个行军床之后,一直站在门外监视她的麻脸队长,走了进来。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收拾这间屋子吗?”

苏珊珊不想知道这些,她摇摇头。摇头之际,她的头发散了,忙用双手去盘她的头发。

麻脸队长走近她,笑着说,“你劳动中一贯表现不错,我可以告诉你,省劳改局今天要来一个大人物。他要来这儿疗养。”

苏珊珊支应地“嗯”了一声,她认为任务完成可以走了。可是麻脸队长堵住了她,两眼直直地盯着苏珊珊说:“你还有一个任务没完成。”

苏珊珊已预感到潜在的危险,她紧张地思谋着对策。麻脸队长一步一步逼近她说:“这个任务就是你给我按摩一下身子,你劳教前是个医生,你懂得该按摩一些什么部位!按摩好了,我可以上报,提前给你分配工作。”

苏珊珊板起面孔,声色俱厉地说:“我提醒你,我是个人,不是动物。”

“你是个人!”麻脸队长用手碰了她下巴一下,“你可是个女人,你明白吗?”

苏珊珊躲闪着,喊叫着:“你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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