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33)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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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33)

她弓着身腰,偏侧着头,正在专注地倾听着他的心脏跳动。由于她背对着他的眼睛,陆步青只能看见垂肩的黑发,而看不见女医生的脸。当女医生收起挂在耳朵里的听诊器,轻松地吐出一口长气时,陆步青透过睫毛,才看清女医生的侧脸:她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鼻梁很高,眼睛黑亮;额头和眼角有着不显眼的细碎皱纹。女医生白色的长衫摆动了一下,开始观看他缠着绷带的面部了,陆步青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反应,他赶紧闭上眼帘;但在这睫毛闭合的千分之一秒,女医生似乎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吸引了他。是什么呢?陆步青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他不知在生活的哪个驿站上,看见过这个医生。因此,他把刚刚闭合的眼睛又重新睁开了。显然,女医生也发现了陆步青的睫毛眨动,在陆步青重新睁开眼睛时,女医生正凝神望着他。女医生的目光是亲近而坦荡的;那双露着笑意的眼睛,似乎在祝贺她的患者清醒了过来。但是,女医生的目光对于陆步青来说,如同一道撕裂乌云的闪电,如同一声摇撼记忆闸门的沉雷。穿着一身杏黄色运动衣的苏珊珊,一下就浮现在他面前,她的影子不断在他眼前叠印出现,最后和眼前这个穿白衫的女医生合二为一。对!她就是苏珊珊!尽管岁月给她的额头、眼角添上一些细微的皱纹;但没能凋谢她荷花似的容颜,没有能褪尽她两腮上的红晕。陆步青几乎要呼喊出苏珊珊的名字;但是一个奇怪的念头,由他内心突然升起:“苏珊珊是以极右分子处理,送去劳动教养的,她劳教期满之后,和刑满就业的罪犯,都属于没有公民资格的就业人员,怎么会穿上白衣天使的长衫呢?即使是劳改单位想使用她的一技之长,顶多当个狱医,怎么能出现在这样大医院的病房呢?”陆步青感到自己太可笑了,把滚到舌尖上的话咽了下去,再一次失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个女医生,因为这个和苏珊珊相貌绝对相似的人,会在他伤口的疼痛中加上精神上的伤痛。他的痛苦负荷已经够沉重的了。

女医生以为患者闭合了眼睛,是伤口疼痛的表示,因而轻柔地问道:“疼得很厉害吗?”

“不。”

陆步青从胸腔里吐出一个字。刚才女医生轻柔的话音,绐陆步青失望的心灵,重新点燃了一支希望的火把:怎么能那么巧合,连声音也和苏珊珊一模一样。真是怪事!

女医生望着纱布中间那双近乎痴呆的眼睛,说:“你有什么不舒服,就按一下床头的电铃,我到别的病房去看看。”陆步青机械地点了点头。

女医生转身走了。

“大夫……”

女医生在门口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有什么事?”

“我……我能不能问您一点事情?”

女医生笑容可掬地:“说吧!”

“我该怎么称呼您?”

“就叫我大夫吧,像你刚才叫的那样!”

“不……我不知道称呼您……什么大夫才对!”

女医生觉得这个患者有点奇怪,平静地说:“叫我病房值班的大夫就行了。”

“不,我是问您贵姓?”

“我姓苏。”

女医生的白衫,被拉门掀起的风,吹得像鸟翅那样上下飘飞,一下就不见了。

陆步青用手掌艰难地支撑起身子,他想追出去;可是头部和胸部的钻心疼痛,使他只好又躺了下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自己的心情了,他激动地喘着气,心跳得如同有人擂着的一面响鼓。他被生命中突然升起的彩虹之光,照得眼花缭乱,继而热血沸腾……没过多长时间,陆步青的手,就去按那个唤人的电铃了。

女医生以为陆步青病情有什么变化,匆匆推门而入:“怎么了?你……”

陆步青心跳得厉害:“没……没什么!”

女医生看见陆步青目光中闪烁着迟疑的神色,像每个有素养的医生询问患者病情那样,平静地说:“有什么感觉你只管说,躺在病床上的都是患者,医院不分你是……”她没有把“犯人”两个字说出口,舌头一拐弯,改口说,“不管你是什么人,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明白吗?”

本来,陆步青就要喊她苏珊珊了,听完女医生这一番话,他要说的话一下卡在嗓子眼上。是啊!作为一个医生,为了避免刺激患者,回避了“囚徒”这个字眼;而正是这个怕人的字眼,使陆步青昏热的头脑,回到了严酷的现实中来。他想:“你自己已经是一个‘囚徒’了,苏珊珊是个医生,多少年来,她或许把你忘记了……你为什么要往人家平静的心灵里扔石头?一个‘天使’,一个‘囚徒’,尽管近在咫尺,距离却远隔海角天涯!为什么你要她知道床上的患者是陆步青呢?难道你是要她分担你的痛苦,把她再拉进苦难的深渊吗?……”陆步青开始责怪自己太莽撞了,便有意识地躲开女医生的目光,同时带有歉意地说:

“我刚才不小心,手碰上了电铃按钮!”

“对医生应该诚实。”女医生两眼追踪着陆步青的目光,面孔流露出严肃的神色说,“你是有事要对医生说的。我第一次进屋来听你心脏时,你眼睛下边的绷带是湿的,说明你刚才流过泪,对吗?”

“是这样。”陆步青回答说。

“为什么哭?”

“这不关系到你的医疗问题!”

“怎么能这么说?一个好的医生,同样应该是一个心理学家;只有他洞察了患者的全部情况,才更有利于对症治疗。这要求患者很好地配合,你明白吗?”女医生说着,坐在病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看样子,她决心要深刻地了解她主治的患者了。

窗外,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寂静的病房内,陆步青那颗心惶惶不安地跳了起来。他望着她那双沉静的大眼睛,似乎感到她发现了他的什么东西,在有意地进行探索、开掘。他全部的脑细胞,都在紧张地活动着: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使她快点离开病房?不然,这样坐在一起,目光对视着,他生怕自己经受不住感情的煎熬,而呼喊出苏珊珊的名字。那样的话,虽然也貌似一个喜剧,但喜剧的背后将给苏珊珊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真是想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好在,陆步青的脑力还是够用的,他想起一个叫女医生离开这间病房的理由。他说:

“苏医生,我叫您来,确实有一点事。”

“那你为什么又说没有事?”女医生笑了。

“因为这……这超出了一个患者对医生可以要求的范围!”

“能满足患者的,我们一定尽力去办!”

“那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在这个小桌的日历牌前,想放一朵花!”

女医生惊讶了:“你伤这么重,怎么会有这样的闲心?”

“不是闲心!”

“噢?”

“一过午夜十二点——明天11月20日,是我入党19周年纪念日。我刚才本来想对您说,又觉得不切实际。第一,大冬天上哪儿去找花?第二,您会觉得一个犯人的要求太出格了,所以我没有说出口!”

女医生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审视地盯住了陆步青的眼睛:“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在哪儿入的党?”

“您只要告诉我,有没有花儿就够了。”

“有。我可以把我花瓶里的蜡梅拿来。”女医生说,“可是你要告诉我,你在哪儿入的党。”

陆步青沉默着,寻找着合适的回答。

“是不是在科技大学?”她紧接着问。

陆步青摇摇头,表示他不知道这个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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