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26)
我把明信片连续读了几遍,又仔细地辨认了字体,当我确信这是凤妮亲笔来信之后,简直无法抑制我的激动心情。记得当时正逢八月中秋,我把积存起来的发给犯人的零用钱——每月一块到三块钱——买了几斤月饼,分给那些我认为是无罪的囚徒。他们为我失而复得的幸福祝愿,我则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直凝视到天明……我想凤妮此时此刻正抱着小妮也在看月亮,思念着这个穿着囚衣的亲人,我们的目光同时在明镜似的圆月中相碰,这是我精神上最大的满足。
年底,我收到了女儿小妮的照片。她有一张鸭蛋脸,一对笑眯眯的眸子,咧嘴笑时,还露出小虎牙的小牙尖。照片背后,是七扭八歪的儿童字体:“送给爸爸。”我用满是胡子茬儿的嘴唇,把照片亲了又亲,把它装在我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在繁重的劳动中我累了,掏出来看看它,我重新有了力量;思想中灰色的影子向我走来时,我掏出来看看它,头脑里如同洒来一缕明亮的阳光……
不久,在监房读报时,我凭着政治上的敏感,感到一个白脸奸臣在报纸上不见了,在墙壁上写着的“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的红字标语,也突然被干部们用刷子刷掉。我立刻意识到历史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使每一个热爱党的人,笑在脸上、喜在心窝。因此,尽管大墙把我和社会隔开,我仿佛抚摸到时代的脉搏和自己的脉搏在一起跳跃,我的血液和党——我的母亲的血液在同一条血管里循环。我兴奋,我欢欣,由于看见了出现在地平线的一丝曙光,“明天”也许不会十分遥远了。
这几年,我就是在这种充满希望中走过来的。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劳动中去,我成了劳改队中各项活计的高效手,有的劳动项目,我仗着挺拔的身躯,还当了囚犯中的冠军。我之所以这样干,没有一点赎罪的动机在内,因为我没罪可赎。1957年,历史开了个玩笑,我当了一个受难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历史性灾难席卷了全国,把我的痛苦推向最高峰,我当了一个毫无罪过的囚徒。我所以像牛一样在土地上耕耘播种,是在为我的祖国尽一个公民的责任,是想犁碎这漫漫长夜,播种下“明天”“明天”……
老弟!这一天终于在10月到来了。我不想向你叙说听到“四人帮”覆灭消息时,我那颗快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心,因为你也同样经历过那样的时刻;我想告诉你我被宣布平反释放后,思想感情上的巨大波澜。那是第二年早春的一个清晨,天空下着似雨像雪的东西,我甩下不应当属于我的囚服,穿上我进监狱时的棉衣裳;十年过去了,棉衣虽然早已破旧褴褛,但从水塔架板上摔下来时,留下的血痕仍然清晰可见。我马上联想到我苦难的妻子凤妮,她在乱棒下逃生,我们马上要见面了,该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呢?
监狱的铁门哐啷一声开了,我百感交集地走出铁门,开始用眼睛寻找凤妮和小妮,但没有看见这母女俩的影子。我正感到奇怪,停在监狱门口的那辆吉普车车门打开了,走下来一个矮小清瘦的老者,他急速地向我走来,还没容我仔细看他的面孔,他把我的手已经紧紧地握到他的掌心了,同时深沉地叫了我一声:
“高水同志——”
我定睛看了看满头银发的老者,激动得语不成声:“石小虎同志,是……是你?”
“是我。”
“凤妮好吗?”我急切地问,“怎么她没有来?”
“你怎么样?”石小虎拍拍我的肩膀,“上车说吧!”
吉普车在公路上缓缓行驶,我望着车窗外飞舞的雨丝和雪粒,心中感到茫然和不安。根据我的推理,没有特殊原因,凤妮是不会放弃这次珍贵的会见的,偏偏她没有来。更使我不能平静的是:石小虎总是回避有关凤妮问题的回答,或有意岔开话题,询问我在监狱的生活,谈些全国进行揭、批、查的情况。他还告诉我,他正在“造反派”的老巢——茶树湾农场蹲点,司令雷光已被逮捕,新的场党委委托他来迎接我出监。他特别告诉我,我们学院的党委书记梁满,“文化大革命”中被以“叛徒”的罪名关进监狱,“四人帮”垮台之后,他走出监狱第一件事就是寄来材料,要求为我的划右问题平反,并全部承担了责任——因为他体会到了一个人被冤枉的痛苦,革命者的良知在暴风雨的洗涤下复苏了。
老弟!他谈的情况,固然都是我要知道的,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凤妮和小妮母女俩的命运。你知道,她们是我的生命的组成部分,十年铁窗里的日日夜夜,她们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我的梦魂中萦绕;她们给我支撑困难的力量,她们给我生活到今天的勇气,因此,我是多么想知道她们的情况啊!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石小虎却始终不谈他的妹妹——在凤阳这块多灾多难土地上的一株苦菜花。
当吉普车爬上一个高高土岗之后,石小虎再一次避开我对凤妮的询问,指着车窗外的原野说:“高水!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我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这儿是淮海战役中的一个战场!”
“噢!”我木然地点头应着,心里却很奇怪,为什么他要对我谈起这些革命往事,难道他真的不了解我最需要知道的是什么吗!
“淮海战役牺牲了那么多同志,那是被戴着狗牙党徽的白狗子的子弹打死的。”石小虎庄严肃穆地对我说,“可是昨天这场特殊的战争,是那些身披大红袍、头戴红缨帽、自封最最革命的人,从堡垒内部向我们射击的,我们牺牲了比淮海战役还多的同志;从老帅到将军,从中央到省委,从普通干部到善良的人民……这不是一个人、一家一户的悲剧,是我们整个民族和整个国家的悲剧,高水,你说对吗?”
“是的。”我一边回答,一边专注地凝视他。我似乎意识到他话里隐藏着什么没说出来的东西。
“高水同志!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感到隐藏在他话里的东西,向我一步一步逼近了;我有些紧张地回答:“你说吧!”
“比如说你参加了淮海战役,在炮火连天、弹片如雨的拼杀中,你最好的战友饮弹倒下了,你该怎么办?”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我敏感地反问石小虎说,“是不是凤妮……”
在吉普车的颠簸中,他一下抓住我的双手,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如果是她,你该怎么办?”
我头脑中如同爆炸了一颗炸弹:“怎么,凤妮她……”
他用力摇着我的双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高水同志!如果就是凤妮中弹了,你是随她一同倒下,还是举着红旗向前,向前?你回答我!”
悲愤的泪水迅猛地溢满我的双眼,我回答不出话来了。
他松开握着我的手掌,身子向我靠了靠,低声地说:“高水同志,坚强一点。如果你不愿意回答,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替你回答:我会掩埋了战友的尸体,把仇恨揣在心窝,比以前更勇敢地向着旧世界冲锋!”
“小虎同志——”我激动地把他枯瘦的手,紧紧地握在我的掌心之中。
我们久久地泪眼相对,彼此用手掌传递着安慰和力量。石小虎看见我挺过了突然而来的噩耗,向我讲起了动乱年代中他和凤妮的遭遇。在我从水塔上跌下来的当天,凤妮腹中的婴儿分娩在批斗会场,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小生命,只呱呱啼叫了两声,就停止了呼吸。凤妮在乱棒之下,捧着疼痛的小腹挣扎着,这时一些年纪稍大的男女工人,实在目不忍睹,先是和红卫兵发生了口角,后来演变成一场保护凤妮的格斗,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躺在养育她的大地上,在呼啸的北风中闭合了她的双眼……据当时抢救凤妮的女工告诉石小虎,她在闭合眼帘之前,曾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把话都说出来,只是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留下下边几句话:“告诉我哥,告诉高水,不要为我难过。没有党,我这条命早就结束在苦井里了,我活到今天最大的悔恨,就是我把同志都看成水一样干净,没能早一天认出党内还有雷光这样的……这样的……毒蛇……”她说到最后,泪滴淌出眼角,一串晶莹的眼泪,冰冻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凤妮离开人世之后,消息传遍农场周围的村村店店,人们冒着“造反派”的淫威,给凤妮打了一口檀木棺材,给这个最普通的、深受人们爱戴的女共产党员举行了葬礼。雷光迫于群众压力,允许石小虎和老院长背着“走资派”的牌子,参加了送葬的行列。石小虎生怕不幸消息传进我的耳朵,便和老院长商定对我严密封锁消息,老院长背着牌子给我看伤时,告诉我凤妮还活着,活得挺好;在我将被押上囚车时,石小虎写了激励我坚强地活下去的纸条,托老院长的手塞在我的掌心……
之后,石小虎被“造反派”押送还乡了,他为了安慰我的心,叫我坚定地向往“明天”,亲手描摹凤妮的字体,给我的躯体输血送氧。至于那个眯眯笑着、露着小虎牙的小姑娘,当然不是高小妮——她刚出娘胎就被时代的黑手掐死了——她是石小虎亲友的女儿。为了使我坚定地活下去,连孩子也在地委书记呕心沥血的导演之下,登上了历史上罕见的戏剧舞台。
老弟!听着石小虎的叙述,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悲恸之情。我仔细地端详着十几年前在年节酒会上,对“单相思”的郭愚志叫出“同志”两个珍贵字眼的地委书记,尽管岁月催白了他的满头黑发,他面孔更加消瘦清癯,甚至在淡淡的眉梢上刻下“文化大革命”留给他的一块伤疤,但他依然那么精神抖擞,豪气逼人,就好像一棵经历过暴风雪袭击的松树,树皮看上去那么苍老,但当它抖落下枝叶间覆盖着的白雪之后,立刻显示出它挺拔常绿的本色一样——他的心还是那么年轻!这样的共产党员压不垮,砸不烂,是任何强大力量也无法征服的。我挨着他坐着,就像挨着一团烈火,我的心田感到温暖灼热;我望着他那对深邃的目光,就好像看见两面反光的小镜子,立刻发现自己脸上的灰尘。我真希望他能够多向我说些什么,可是他却向司机挥了一下手,说了声:
“停车——”
吉普车猛地前倾了一下,停了下来。我知道石小虎叫司机在这里停车,绝不是没有含义的;但我走下车来,满天雪粒早已变成了霏霏春雨,迷迷离离的雨丝像层薄纱,遮盖住了周围的一切景物,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烟雾般的浑浊。
石小虎沉痛地问我说:“还记得这儿吗?”
我擦擦睫毛上的雨珠,专注地向周围望着。
“你看——”石小虎提示地指了指烟雨后边的一棵高大树影。
“啊——”我心里惊叫了一声,立刻朝那棵大树匆匆走去。因为我辨认出来了,那棵高树就是我们茅屋前的老桐树;我悲恸地抚摸着它粗大的躯干,用目光寻找我和凤妮度过多少日日夜夜的茅屋。树下的长条石头还在,可是那茅屋已经不在了;见景生情,泪水伴着雨珠同时从我脸上流淌下来……
在迷迷离离的细雨中,我好像又看见凤妮拍着那个布娃娃,左右摆动着身子的娇嗔神态;我好像又看见凤妮眨着两只大眼睛,蜷曲着身子坐在我的膝旁听我给她讲世界地理知识时的样子;她是那么纯洁、庄重、清秀、质朴而透明,可是我心上那尊最美的雕像,不过是雨幕中的幻觉,她,已经永远地离开我了……
凤妮的哥哥和我一起走向那间茅屋的旧址,霏霏春雨中,我看见一座隆起的土坟——这就是凤妮长眠的地方。石小虎同志告诉我,茅屋是农场工人们埋葬凤妮时拆掉的,他们所以把凤妮埋在这里,是叫凤妮在地下寄托对这块故土的情思,以象征我们之间坚贞不渝的爱情。石小虎同志说到这里时,眼睛里闪烁着晶莹泪光——这个有着坚强意志的地委书记,泪花是从来不轻弹的。
可能是由于快到了清明的缘故吧,坟坡上摆着工人们送来的几个花圈,霏雨迷迷而落,纸花已经被细雨淋得变了形态;但我突然从纸花的间隙中,看见了一朵挺直了身腰、吸吮着雨露的小花,它的根茎紧紧地挨着泥土,头上顶着像黄金颜色一样的花瓣!啊!这是一朵向早春来报到的苦菜花……
我弓下身子,想把它摘下来;但是我又缩回我的手掌,而后虔诚地捧了两把大地上的泥土,培在它的根茎之旁。我默默地祝愿它不要再遭受雷电冰雹的袭击,在今天的阳光雨露下很好地成长……
[尾声]
若不是女列车员含着眼泪提醒我们,火车即将到站,我的旅伴还要把故事讲下去的;经她提醒我的旅伴之后,故事也就截止到那株像金子般的花朵上了。当我们感情的翅膀,从烟雾般的霏霏细雨中飞回到车厢时,旅客们都已起床着手整理身边的东西,准备下车了。
我的思绪还萦绕在那朵苦菜花上,由苦菜花而联想到我的旅伴已经是一个没有家的归来者,便邀请他下车后到我家去过夜。他微笑着谢绝了我的邀请,说他想先到天安门去看看,因为他告别金水桥已经二十一年了。
我理解他“瓜儿恋秧、孩儿恋娘”的心情,欣然和他一起前往天安门去了。
长安大街华灯似锦,宽阔的大路上静无一人。
我的旅伴激动地张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低声对我耳语:“真美!”
“是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