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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27)

【遗落在海滩上的脚印】

仅将这部中篇小说,献给一个曾经在渤海湾受难的“囚徒”。

——作者

[序]

早晨,这个走过漫漫驿路的受难者,就出现在海滨码头了。这时候海正在涨潮,它用谁也估摸不透的力量,把小山头一样高的浪花,推向岸边,拍向船舷。当这个头发浓密,脸膛如刀削斧砍般冷峻的中年人,挤进送行的码头时,一艘南行的客轮已经撤离了舷梯,“呜——呜——”地鸣笛两声拔锚起航。

码头上送行的人流,追随着缓缓移动的客轮,奔跑着,叮咛着,摇着手臂向一个个船舱窗口招呼着:

“再见——”

“等着你的来信——”

而这个目光如火、眼角鱼尾纹深得怕人的受难者,没有呼喊,没有挥臂;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不断用两臂分开人流,把焦急的目光投向每个船舱窗口。显然,他在寻找他所要寻觅的人儿,但是他失望了。只是在最后的瞬间,客轮船尾甲板上,一个穿着天蓝色衣衫的女人,发现了在人流中奔跑的他,便向他呼唤起来:

“陆步青——”

这个满脸胡须的中年人,扭头看见了船尾的妇女,黯然神伤的目光突然闪亮了,他向她喊着:“苏珊珊——”

穿天蓝色衣衫的中年女人,应了一声,便把两臂伸出船舷,好像要迎接他上船似的。码头上的男人,喉结上下蠕动着,他像每个男人抑制悲痛时那样,紧紧闭住了痉挛的嘴巴;而船尾那个妇女,收回探出船舷的两只手臂,捂着脸轻声地哭了。在早晨的阳光下,晶莹的泪珠穿过睫毛,淌下嘴角……

客轮走远了,走远了。

他踮着脚,用他那双凹进去的眼睛,目送着客轮渐渐远去;目送着那件天蓝色的衣衫和蔚蓝色的大海、水天一色的长空融为一体。只有被称为轮船之友的海鸥,在朝阳下追随着高高的船桅,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银光。

这个中年人又在码头上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继而扭转健壮的身躯,漫步向海滩走来。他锁着一双浓黑的眉毛,脸色冷峻而阴沉,似乎有块沉重的石头坠在他的心上,任海风恣意吹打也没有吹开他脸上的阴云。直到他感到走得有点累了,便坐在海滩边一块礁石上,顺着破旧的裤兜掏出来一封揉皱了的纸团,铺在腿上看了起来。

步青:

我走了,带着一颗伤痛的心。你知道我是不愿意走的,但生活硬是逼着你走,硬是叫你离开祖国,离开相爱的亲人;硬是叫你咽下这杯难以下咽的苦酒,天哪!我只好喝了它。

我们一起走过漫长的驿路,我们心中早就萌发了爱情的种子;但是天亮之后不能开花结果,这是个悲剧!

你是强者,就像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中的坚韧的跋涉者一样。但如果你有一天真的感到行路难时,我将在m国码头迎接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不会再有第二次爱情了。

吻你!但愿不是最后一次……

你的难友

珊珊

陆步青不想再看第二遍。他用痉挛的手掌,把纸片揉成纸团,然后痛苦地闭合了他的眼帘。在这没有人迹的海滩,他没有吝惜一个男人的眼泪;热泪从他的眼角涌出之后,顺着他眼角边扇面形的鱼尾纹,向鼻窝、嘴角、下颚四下流淌。他的心掉进了苦涩的泪水深渊之中,连手中那封短信被海风吹进大海,他都茫无所知……

几只欢快的海鸟,抖落着羽翼正在海边觅食,可能是误把这张白白的纸团,当成浮上海面的银鱼,闪电般地从天空扎了下来,用尖嘴叼了几下,失望地尖叫着飞走了。

陆步青透过蒙蒙泪光,望着烟波浩渺的大海,他不禁忆起了他和苏珊珊的初识,想起了他的童年、青年……

人,都有自己的黄金岁月;陆步青的黄金岁月开始于少年迈进青年门槛的年代。

那是开国大典的礼炮,轰开满天阴霾;国庆之夜的礼花,照亮祖国绚烂前程的日子。那时候,他脸上没有皱纹,嘴巴没有胡须,仅仅还是个初中三年级的年轻娃娃。在一个美丽的夏季,他和少年宫科技馆的伙伴,来到海滨进行“祖国号”歼敌快艇的模型试航。

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大海万里无垠;天空像水晶玻璃一样透明,大海像颗硕大的蓝宝石闪闪发光。当试航的快艇模型划开碧波,离开海滩的时候,一个帽子后边飘着金锚飘带的海军叔叔,把他带上一艘真的快艇,一个目光炯炯的老政委在等待着他。

“这个快艇模型,是你的产品吗?”老政委垂下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诙谐地笑着。

陆步青有点拘束不安:“是,是我!”

“你喜欢海吗?”

“我在海边长大的!”

“噢?”

“我爸爸是个摇船打鱼的。”

老政委慈祥的目光在陆步青脸上打了个滚:

“你愿意当海军吗?”

“还用问吗?”陆步青说,“我当然愿意!”

“可惜你个儿矮了一点!”老政委笑了。

“我还会长个头呢!”

“长够高了再来找我!”

“多高算高?”陆步青认真地叮问。

“一米七!”

“说话算数吗?”

“一言为定。”

陆步青的心“咚咚”地跳着,掏出小本本:“请您签个名字吧!到时候,我找您来报到。”

老政委在陆步青小本子上,留下了“肖珂”的名字。然后,开动了快艇,带着陆步青在大海里游弋了半天,用一辆美国吉普,把陆步青送回了学校。

这个契机,成了嫩竹拔节上蹿的强大催生力量。陆步青为了献身大海,他不但理工科门门优秀,而且成了单杠、吊环上上下翻飞的健儿。当他高中毕业时,已经是身材魁梧高大、走路两脚生风的剽悍青年了。

他长着一头乱蓬蓬黑密的头发,就像奔马鏖战时抖起的鬃毛;加上他那外凸的前额,深凹进去的眼睛,和过早地出现在脸腮上的胡须,倒真有点像“阿芙乐尔”巡洋舰上起义的水兵。

不过,陆步青对海的梦幻般的思恋,并没能如愿以偿。这不是他不思恋大海,更不是他忘记“肖珂”这个鼓舞他上进的名字;而是在他毕业之后,就被推荐到科技大学学习。从幻觉中的波浪喧天的大海,跳进abcd以及各种符号的铅字海洋,陆步青虽不那么情愿,却也毫无怨言。因为50年代的青年人,个人和祖国是一个概念。陆步青把自己看成祖国——母亲躯体上的一个细胞;看成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沃土中的一粒种子。他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平地而起的那股历史旋风,会使他这个细胞枯萎,出土的幼芽夭折,理想之舟触礁倾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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