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51)
使石草儿心神不安的,并不是那一座座雪坟,而是离饮马凹不远的坡角下,有一群蝼蚁般的灰色影子在蠕动。那种颜色使她想起在劳改砖场看见过的犯人囚衣。她只认为那是眼睛在雪中辨认颜色发生了某种误差,劳改砖场的囚号们,是不可能远离大墙电网,到这漫荒野岭中来的。
她重新把视线投向那一座座雪坟。那儿不仅埋着她的娘,还留下她寻找她老爹时的伤痛的记忆:去年冬天,当她疲惫不堪地走进这乱坟岗子中的石窝子时,并没有像桑狗儿那样容易地发现她爹的身影。多亏了陪她来的那条小黑,它在乱坟岗子撒着欢儿地乱蹦乱跳一阵之后,忽然汪汪地狂叫起来。石草儿从石窝子中走了出来,看见老爹正手拿一根木棍,在坟头中间追赶小黑哩!老爹衣衫褴褛,棉衣棉裤上多处绽露出乌黑的棉絮,瞅他举着木棍紧追小黑的神情,如同一只饥狼突然发现猎物中的珍稀佳肴一般。
“爹——”
石草儿嘶哑地呼喊。
“那是咱家养的小黑——”石草儿又一声凄厉的呼叫。
在饮马凹群山的沙沙回音中,石福安惊愕地发现了站在石窝子前的闺女石草儿,他手中那根举在半空的木棍,连同他的身躯,瞬间变成一尊石雕一般,僵直地挺立在群坟之间。这形象使石草儿心田塞满悲凉,这不仅因为石福安老汉那身沾满枯草和尘沙的开花棉衣,更咬噬石草儿心肝的,是她爹追杀小黑时悲惨的神情。
她一串眼泪潸然而落,一滴、两滴……
他手中的木棍滑落下来,滑落在土坟的坟坡上。
“爹——”
“草儿——”
父女俩躲进石窝里,抱头大哭起来。
“爹……你为啥……到这儿来?”
“俺只为疼你……疼你……也为疼他。”
“有这样疼儿女的吗?”石草儿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嘟哝着,她十分委屈。
“俺琢磨了好多日子,觉着……觉着这样最好。俺……老了,你和索子还年轻……”石福安老泪纵横。
“爹,别哭了,俺心里难受。”
“哭吧!只当是俺们为你饿死的娘来上坟。”石福安颤抖地说,“你娘在地下知道闺女有了索子,心也安了。”
“爹,不瞒您说,听桑狗儿说起您在乱坟岗子度日,索子他要离庙。”
“啥?你说啥?”石福安竖直了耳朵。
“他被俺用铁锁给锁在庙里了,”石草儿说,“就为爹您干了这桩荒唐事。”
索泓一要离开拴马屯的事,像是一剂灵丹妙药,当即使石福安站起身来,他一拉闺女的手说:“俺回庙——俺回庙——俺这就走,可千万不能让他走了。”
“俺想他的心还不会那么硬。”
“你跟他是不是……”
“嗯。”石草儿含糊地应了一声。
石福安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卸下千斤重负般地用手掸了掸棉衣上的枯草,又摸了摸满脸灰白的胡茬,从破瓮里捧出来一捧水胡乱在脸上抹了两下,用袖口一擦,便走出了看坟人住的石窝子。
小黑怕了石福安,拼命往石草儿身边躲闪,石福安对小黑喃喃地说:“俺老糊涂了。领你进庙是俺的主意,想宰你吃你肉的又是俺。俺该死——俺该死——要是草儿不来,俺还当你是乱坟岗子扒尸的野狗哩。”
“爹,它可通灵性哩!”石草儿想驱赶老爹心里的阴云,便找一些有趣的事说给石福安听,“索子往黑板上写个‘5’字,它会一连汪汪地叫五声。”
“俺知道,他在北京文工团是干这营生的。”石福安没有流露出一丝欢悦神情,“他还会画画写字啥的,那天他就是借着在狱墙外面写标语时,逃离劳改砖场的。”
石草儿见老爹心情沉郁不快,又对她老爹说:“娃儿们又来庙堂上课了,娃儿们可喜欢他哩!一有空闲,索子就给娃儿们变戏法儿看,所以山前山后来庙里上课的娃儿,比过去多了不少。”
石福安的脸阴得更重了,他只顾迈着两只登山的铁脚板,背手弓腰地往上走,致使石草儿要赶上老爹都感到吃力。她很理解她老爹的心情,老爹既为她能跟定索子而高兴,又为索子和她的命运担心,老爹从小拉骆驼走西口,走过的桥,都比她走的路长;后来落脚在山神庙看庙,胸里藏有一肚子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饥荒年间,她娘走了,已经给了老爹一个沉重打击;为崇敬毛主席而遭罪,又使老爹挨了电打雷击。他的原本直溜溜的腰身,开始有些弯了,石草儿见老爹登山时的背影,心里升腾起一阵阵难以抑制的酸楚。
“眼下,娃儿们还来上课吗?”老爹问道。
“爹,您真糊涂,一到冬天,年年不是照例放寒假吗!”
“开春别叫娃子们来了。”
“为啥?”
“树大招风。”
“俺也为这忧心过。可是索子说咱吕梁山的娃儿们太可怜了,连读书认字的机会都没有。”石草儿说,“索子这人,虽说遭了大罪,还是满肚子忧国忧民。”
“俺们净怜惜山乡娃儿,可谁怜俺们?”石福安头也不回地朝前走,那神情仿佛是在对着大山说话,“再说,全国大小学堂都不上课了闹‘文革’,俺们这芝麻粒大的拴马屯干啥当那出头的椽子?”
石草儿和老爹争辩道:“娃儿们是自愿来的,又不是俺和索子请来的。”
“你俩义务教娃儿们识字,谁给你们记工分?于三走了,月头上还有人发给你那二十八块一毛钱吗?”草儿老爹训斥着闺女,“俺是一回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在这乱哄哄的世道,还是各哭各的坟头,求个全须全尾的活尸吧。”
“爹说得在理。”
“在理就照俺的话办。”
…………
索泓一被锁在屋里,久久不见石草儿归来,就推开窗子跳到院子里。那只脚上套着铜环的北京灰鸽,从院内的老白果树上一扑棱翅膀飞到索泓一手上。索泓一举着这只鸽子细看,才看见这只鸽子的腿上留有伤疤。这鸽子浑身的灰羽和腿上的疤痕,很快使他联想到自己,它仿佛就是他的化身:灰羽是他在晋阳牢房里穿过的灰色囚衣,那疤痕是他逃亡奔命时留下的痕迹。只是鸽子疤痕留在腿上,他的疤痕留在腕上并深深叠印在心田。
“你走吧——”这是索泓一对空第七次放飞了。他希望它能飞回那铜环上标志着的京城。但是那只灰鸽绕庙盘旋了几圈之后,又飞落在庙堂的檐下。似乎它已忘记了返还北京的空中走廊,又依依不舍地落脚于这片乐土,然后它喉咙里咕噜噜地低吟着什么,像是在对索泓一倾诉。
大黑的叫声,代替了鸽子的低吟。门锁一阵响过之后,石草儿和石福安老爹走进了庙门。索泓一立刻迎上来,紧紧拉住石福安老爹的手说:“您回来了?”
石福安胳膊哆嗦着:“你为啥要走?”
“老爹,我不走了。”索泓一把称呼由“石大爷”改成了“老爹”。
四目对视了足有半分钟,石老爹的干柴眼里,盈出一星泪光。他低垂下灰白的头颅,两眼看着他自个儿的开花棉鞋,语声嘶哑地说道:“这可能有点委屈你了,庙小神灵大,捆住了你的手脚;可是你就是离开这山神庙,在这不分黑白的世道,你又能施展啥个能耐哩!”
“老爹说得对。”索泓一回答老爹,“我只能去浪迹江湖。南去云南西双版纳,北上呼伦贝尔草原。”
“草儿没有薄待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