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50)
“‘大哥,你是逃出大牢来的?’
“‘放出来的。’
“‘为啥不回家,草儿盼你盼得眼蓝哩!’桑狗儿询问,‘草儿她干哥特意从省城来看你,你咋躲到这守死人的石窝子里来了?草儿前天又去城里探监,看大哥去了。’
“你爹眼里含着的泪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胡子拉碴的低下巴不出声。
“‘大哥,你这是唱啥戏哩?’
“你爹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像是个哑巴。
“狗儿看看石窝子角上的破锅、破瓮、破碗……以及还冒着烟的木柴杆子,他看出你爹到这乱坟岗子来,已经不止一天两天。他憨傻地想:度荒那年,石福安吃橡子果吃死的老伴,就埋葬在这儿,出殡时,他是帮石福安抬过棺材的。本来,拴马屯旁边有块坟地,可是石福安固执地要把老伴埋在饮马凹,说是这儿靠近水源;老伴在阳间没喝够的水,能够在阴间补上。拴马屯的山汉们,理解石福安的心,因而在办白事那天,硬是拐了半天s形山路,把棺材抬到这乱坟岗子中来。可是,桑狗儿琢磨半天也琢磨不出石福安为啥出监不回庙,而到这儿来挨冻受饥,他认为这老汉可能被大牢关疯了,便说:‘大哥,跟俺狗儿兄弟回庙吧,俺前边走,你在后边跟着。’
“你爹出声了:‘让俺在这儿再住上一阵。’
“‘只为祭祀荒年饿死的嫂子?’
“石福安摇摇头,又点点头。
“‘庙里还有大哥的亲骨肉哩!’
“‘她不用俺操心了。’
“‘为啥?’
“‘有她干哥。’
“‘干哥住上一程,会回省城的。’狗儿说。
“‘狗儿兄弟,你的嘴能有把门的吧?’
“桑狗儿连忙答应:‘大哥,你有啥心事就告诉俺吧,俺保证对谁也不说,把嘴挂上一把锁。’
“‘真的?’
“‘真的。’
“‘那俺就对你抖搂抖搂俺的心事吧!草儿也老大不小的了,总得跟上个男人吧?’你爹点着了桑狗儿递给他的一根卷烟,喷烟吐雾地说,‘俺看她干哥是千里挑一,打着灯笼找遍吕梁,怕也难寻这样的人了!你说这话在理不?’
“‘在理。’桑狗儿应声。
“‘俺不在庙里,少个碍手碍脚的;干哥不能扔下干妹妹,甩手就走。俺要是一回庙,只怕他……为这,俺在夜里偷偷溜回庙两回,头一回俺看了挺伤心,俺看见干哥干妹,一个睡在庙房,一个睡在正房;前两天夜里,俺又溜回大庙一次,刚拨开门闩,往里一迈步,一只黑狗就汪汪地叫唤起来,俺拔腿就跑。狗儿,你也知道草儿是正经八百的黄花闺女,要迈出这步挺难为她的;她干哥我也了解,那是个外柔内刚的汉子,有文化,有知识……怕是还瞅不上他干妹子哩。俺是想……俺是想……等生米煮成熟饭时,俺再回庙。狗儿兄弟,你知道俺的苦心了吧?’
“憨傻的桑狗儿,听出来几分门道,便说:‘大哥,这么办吧,俺和翠花去他俩中间搭个桥……’
“‘翠花,她……’
“‘不说不知道,说了让大哥耳惊。俺和她已经睡在一条大炕上了。’
“你爹愣了一会儿,仿佛醒过闷来:‘那让翠花去搭这个桥最好不过。不过,有一点俺要跟你们说在前头,万万不可以先泄露俺在哪块藏身。’
“‘行。’桑狗儿满口答应。
“等候在坟头上的那只老雕,没能抓到那只野山狸子,却在乱坟岗上抓到一只野兔。桑狗儿看你爹脸色焦黄,便把随身带着的一把开膛破肚的刮刀拔下来,把野兔剥了皮挂在紫木杆子尖尖上,然后点了火。桑狗儿又从后腰的包囊中,拿出半瓶‘门子酒’。老哥俩在石窝里把烤熟的兔子嚼了,又喝了个瓶底朝天……”
石草儿听呆了。她早就知道老爹的心事,但想不到老爹为这事的九曲回肠,竟然躲到山脚下的饮马凹去,陪她老娘的坟头,住进看坟的石窝子中去了。她泪窝中淌出一串泪瓣,这泪瓣悲中有喜,喜中有甜,甜中有苦……
刘翠花趁机劝道:“还掉啥个眼泪?这不是天上掉下馅饼来的好事吗?只是不知你干哥在省城是不是成了家?”
“没。”
“那就行了。”刘翠花说,“单身汉子,一点火就着。”
“翠花婶子……”石草儿想把她和索泓一之间的事儿,说给她听。话到嘴边,她铁心把它咽了下去。啥个干哥干妹的,索泓一是个逃犯,是个浪迹天涯的囚徒。她老爹对桑狗儿只说针鼻,藏起了棒槌;她索性将针鼻儿也掖藏起来,她怕一失口泄露了索泓一的身世。
刘翠花是个坦荡透明的婆娘,她热心地对石草儿传授着“女人经”:“俺告诉你,单身男人就更好办了。找个晚上,你就说你肚子疼,你干哥绝不会见死不救。当他来到你被窝前的时候,你就把他的手往你胸脯上拉。这一招儿百发百中,婶子不是教你下作,是诚心帮你搭成这座桥。平日你是我的小老师,在这节骨眼的时刻,俺当你一回老师,你就当一回俺的学生吧!俺是挑水的回头——过了井的人哩,你这黄花闺女,需要婶子给你指点指点!”
石草儿心想,俺早就把身子给索子了,这事儿是无师自通。可是脸上未敢露出半点声色,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心说:翠花婶子,俺石草儿长这么大,除去不得已而隐瞒了索子的来历,在县城里还瞒哄过红卫兵之外,俺没说过半句瞎话,俺这回用谎话欺骗诚实,婶子你就原谅俺这难言之苦吧!
刘翠花见石草儿垂首不语,以为是石草儿怕羞害臊哩,便又进一步把“女人经”引入“房事经”上来了。她说:“俺是过来人了,前后睡过两个男人了。那瘸驴虽说是个色鬼,一上炕就没能耐了。俺看,你干哥和俺狗儿是一类男人,不容易点着火儿,只要火烧起来,可也最难熄灭。那天,他俩拉钩的劲儿你看见了吗?别看你干哥干瘦干瘦,劲头可大着哩!就凭这一点,婶子保你一辈子守不了活寡。”
石草儿脸烧成一块木炭,因为刘翠花的话勾起了她和索子干那种事儿时的回忆。她忙霍地一下从兀石上站了起来,以驱赶那些使她脸红心跳的事儿。她说:“婶子,咱回屯吧!”
“你依俺不依?”刘翠花坐在兀石上一动不动,并扯住她的棉裤脚,“你答应婶子,婶就站起来跟你走。你和你干哥帮了俺天大的忙,把俺刘翠花给解放了,俺这是对你和你干哥的回报。”
“俺依——俺依——”
刘翠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对石草儿说:“说起来,不怕小老师笑掉大牙,今天俺和那傻狗儿分了工,他此时此刻正在破庙里开导你干哥哩!男管男,女管女,都是学生给老师上课,傻子给有文化水儿的大能耐人搭桥引路,这也真算是天地倒挂了!”
石草儿忍不住笑出了声:“狗叔知道了俺爹的下落,俺心里悬着的石头也就落地了。只是苦了俺爹,他何必——”
刘翠花打断石草儿的话:“这是稀罕闺女,稀罕到不要命的程度了,俺没这么个老爹,才把俺嫁给那瘸驴儿哩!”
“狗叔对婶子好就行了。”石草儿说。
“狗儿再好,也比不了你干哥一个手指甲盖呀!”刘翠花调笑地比画着,“一个是朱砂,一个是泥巴。”
两人爬过山口,在拴马屯的岔路,刘翠花与石草儿分了手。她要回家给桑狗儿做饭,便再次叮咛石草儿:“你和你干哥的事,就算我和狗儿当的月下老吧。记住,要用辫子梢当缰绳,别让你干哥他溜了缰!”
石草儿回到庙里,索泓一正面对着墙上的地狱图出神。很显然,桑狗儿传来的讯息,是他意想不到的。
“索子——”
索泓一让石草儿坐在炕上。炕上有一个烧得旺旺的炭火盆,索泓一拉石草儿的手在火盆上烤着,“苦你白跑了一趟,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俺早就知道俺爹的心思,只是没料到俺爹会干出这等的傻事来。”
“桑狗儿来说了,老爹还不想叫咱俩知道这事情呢。你看,这事怎么办才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