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40)
逃犯并没推让,先用毛巾擦了擦满是汗渍灰尘的脸,后又清洗着手掌和手腕上的斑斑血迹。不知这个名叫索泓一的汉子,身上有什么东西感动了她,石草儿为这汉子拿来半瓶消毒的紫药水。待他洗完手脸之后,她叫他把胳膊平伸在小炕桌上,用火柴棍裹上棉花团团,把紫药水涂抹在他被手铐磨开了的肉皮上。过去,她用它为山乡娃子抹过黄水疮,那是一个民办教师的职责;而今,她为这个姓索的囚徒的手腕消毒,难道也是出于义务吗?
“草儿,真谢谢你了。”他说。
出自这男人口中的仅仅几个字,就使石草儿面红耳热起来。“草儿”是昔日她爹呼唤她时的称呼,此时从一个陌生的男人嘴里叫了出来,她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暖。她下意识感到他的手微微抖动,接着有一滴水珠掉落在她涂药的手背上。
“你……你掉泪了?”她很惊讶。
“药水煞出来的眼泪。”
“是不是俺的手太用劲了?”
“没。”
“疼吗?”
“不。”
她猜测得出来,他的眼泪绝不是药水的作用,他或许历经了太多太多的人间霜雪,任何一点人间温暖都使他感动。手铐磨烂了他的手腕,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紫药水的威力咋能使他疼得滚落下泪珠儿来呢?
沉默。
无声。
只有石草儿手中的棉球,在他腕子的血肉中滚动。她生怕涂药不周,而使他的手腕红肿化脓,因而小小棉球翻过来倒过去地在他腕子上滚来滚去,直到索泓一说了声“够了”,她才停止了为他涂药。
叫索泓一的汉子刚要抖下袖子,石草儿又端过一个罐罐来,她打开罐子上的木塞,对索泓一说:“还要再敷上俺爹配制的草药,就保你的伤口万无一失了!”说着,她从罐罐里舀出一匙乳黄色的粉末,撒在索泓一的伤口四周。
汉子诧异地问:“这是什么草药?怎么能凉透骨头!”
“断肠草。”
“什么?”
石草儿重复了一遍,她告诉他这草药是用石崖长出的藤条磨成的药面。她又让这汉子知道,她的名字石草儿,就是由此而来。
他久久无声低垂着头,当他重新抬起头来时,石草儿再一次看见了那男人眼中的莹莹泪光。他为了躲避她的目光,背过身子,低声自言自语地独白着:“断肠人奔命于断肠路,断肠路上遇到了断肠草。命运,这是命运!”他沉吟了片刻,转过身子,目光重新投向石草儿时,眼睛中的泪水已经不见了,他霍地站起身来对石草儿说:“草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你,我会记住这‘断肠草’救了我一条命!”
“你真的还是要走?”
“要走。”
“这破庙也能容你躲风。‘文革’一开始,学校停了课,除了老树上筑了巢的老鸹,没有闲人来庙里。”石草儿这些话是脱口而出的,当话出口之后,她觉得有些失体面了。当然,这破庙里确实没有闲人来往,但也不仅仅有呱呱叫的老鸹,还有她住在庙里。一个山乡里二十多岁的大闺女,如此急切地挽留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合适吗?
石草儿不等那汉子回答,立刻改口道:“你走就走吧,穿这身灰色囚衣可寸步难行。这地盘的人都知道,‘灰耗子’是从大牢里钻出来的犯人!”她麻利地打开箱柜盖,从箱里翻出一身蓝布裤褂,“给。这是俺爹入监前赶集上店时穿过的衣裳,换身行头,上路就安全了。”
姓索的汉子眼中顿时现出喜色。他没有扒去身上那层“灰皮”,便把这身蓝色裤褂套在外边。他和石福安老汉都是瘦子,个头又差不多一般高,因而穿在身上还挺合身。
石草儿说:“你把里边的灰衣脱下来吧!”
“不。可以御寒。”
“俺给你找内衣换上。”石草儿反身又去开柜。
他过去把柜盖合上,感激地说:“不用了,我在江湖流浪,是穿着外衣睡的。快半夜了,草儿你给我开门吧!”
她去为他开门。
他紧随她身后。
门闩下了。
门“吱扭——”地响了一声。
门开之后,她和他都愣在门口了:天不知是何时开始哭的,深秋夜雨打在葫芦架的叶片上,发出一片沙沙的声响。索泓一长叹一声,颓然地坐在了过堂间的锅台上。
五
密麻麻的雨丝,在石草儿面前立刻化成了雪团——她的思维从昨天跳出来,发现自己此刻正走在吕梁山的雪花纷飞的山路上。
青石板已远远留在了她的背后。
大黑为她探路,走在她的前边。
她很羡慕她和他的那条大黑了,在漫长而弯曲的雪路上,它充满活力地跑来跑去;而她却时常感到双腿酸软,需要停下脚步,在山壁上靠靠再往前走。她想她要变成那条狗就好了,可以嗅到开山炮的火药味儿,很快跑到索子跟前,见到索子的模样,并叼住他的裤腿,让索子回家。可她是两条腿的人,又是个女人,不具备那四条腿动物的本领,只能一步一个脚窝地往前走。
猛然,一只长尾松鼠从她面前蹿过,把她吓了一大跳。它是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出来寻觅食物的,它爬上路旁一棵橡子树,用如刀的利齿,去咬那残留在橡子树上的野橡子的硬壳。大黑发现了这只松鼠,闪电般地蹿到那橡子树下,对着这个出来寻食的长尾松鼠狂吠不止。
“大黑,回来——”
大黑不听石草儿的吆喝,对畏缩在枝头上的小东西,龇牙咧嘴地“汪汪”叫着。那只受了惊吓的小松鼠,蓦地跳到另一棵橡子树上,蹬下来一片银色雪粉。等大黑穷追不舍地追到这棵树下,那个小东西早已从枝头跳上石崖,扫帚尾巴一闪就钻到石头缝里去了。大黑无可奈何地狂叫几声,只好重新回到山路上来。
石草儿突然感到,那长尾巴松鼠挺像她的索子。他栖身的山神庙,就是小松鼠钻进的洞穴。那儿虽然安全,但是小松鼠总是向往天地之宽阔,即使在冰天雪地也要钻出洞穴,吸上几口冷透肝肺的新鲜空气。索子或许不会碰到大黑这样的人吧——但愿如此。石草儿向满天白雪的冥冥上苍默默地为索泓一祷告着。
雨多情。
雪无情。
留下逃犯索泓一的,多亏了那场夜雨。
当时,石草儿见他左右为难,便开导地说:“你是不是怕这庙堂有俺一个闺女,宿在这儿不方便?这事好办,俺老爹过去在小学当杂役,住在配殿改成的西厢房里,俺到俺老爹屋住去就行了。你要走,也等明早雨停了再走!”她不等索泓一做出反应,回到屋内从炕底下摸出了厢房门锁的钥匙,顺手拿起红柜上的手电筒,便穿过雨帘向厢房跑去。待她捅开她老爹屋门门锁后,大声对靠在门框上发愣的索泓一叮咛道:“是死是活,你先去屋里睡上一觉再说。记住,别忘了插上门插棍,这庙里没闹过鬼啊怪啊啥的,只是常常闹黄鼠狼。”
石草儿说的是实情:从她爹进牢后,她养的那几只鸡,先后被黄鼠狼叼走了一半。这臊黄鼠狼,像瘸子于三似的,专爱叼母鸡。她的鸡群中最先蒙难的是芦花翅和花脖子母鸡。起初,夜里石草儿听见窗下鸡窝有响动,吓得用被子蒙上脑袋瓜子,后来,她觉着要是连黄鼠狼都怕,一个人难以生存下去,就奓着胆子起来,用拨火棍子驱赶拉鸡的黄鼠狼。尽管如此,黄鼠狼还是经常光临鸡窝,只因石草儿把鸡窝盖儿堵得严严实实,不留一点空隙,黄鼠狼难于钻进鸡窝罢了。
四条腿的黄鼠狼好对付,那两条腿的“黄鼠狼”却使石草儿伤透了脑筋。她爹入监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那瘸子于三曾三次深夜叩打庙门:
“草儿……草儿……开开门吧!”
“放我进去,我只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