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39)
“你还是叔叔辈的人哩,你——”
于三气喘吁吁地低声威胁着石草儿:“你喊吧,空山没一个人,只有山神爷听得见。俺厌了你婶子那老丝瓜瓤子,俺喜欢你这根嫩黄花菜。依了俺吧,就这一回,你爹的事,包在俺于三身上。行不?”
石草儿觉得她的奶子,被铁钳子一般的大手抓个牢牢。一阵羞愤交加,使她忘记一切,回手抄起青石板上那根于三的木拐,猛地向于三脸上捅去;木拐不偏不斜,正好捅在了于三的眼窝上。
她奶子上的手松开了。
搂她的手也松开了。
石草儿抽身从于三怀里解脱出来。她既愤怒,又惊恐,挎起野菜篮子像兔儿般连颠带跑地逃了。她不担心他追上来再纠缠她,一个瘸子行走不便,是追不上的。这时她才明白于三为啥在这漫荒野路上等她。要不是那根木拐帮了她的忙,她或许真要在那块青石板上丢了她的身子哩!
她真想对着这荒山野岭大哭一场,可是老爹的命运使她心惊肉跳,她几乎是抹着泪花,一路小跑回到庙堂里来的。
石福安正在炕桌旁等她吃饭,见她脸上带有泪痕,问闺女为啥落泪。石草儿撒谎说:“沙子眯了俺的眼。”
老爹说:“没风哪会起沙?”
“钻树棵子挖野菜时荆针扎的。”
“到底是咋回子事?”石福安不信石草儿的话,刨根问底地追问。在这人世间,她和他如十指连心,闺女的眼泪使石福安心焦。
石草儿咬着唇思忖了一阵,觉得该把那桩临门的祸事告诉老爹,也好早点做个准备——当然,她把青石板上受到于三欺侮的事咽进肚子,锁在她内心了。在石草儿看来,万一那桩祸事成真,山路上发生的事,等于又给老爹心田上压上一盘石磨,会使老爹心上流血,老爹是会去找于三拼命的。仅仅那块麦子地的事儿,已够她老爹受的了。
哪知,石福安老汉听了石草儿一番话,反而安慰起闺女来了:
“不会有那事,哪有今天还是‘活学活用’标杆,明天就成了‘反革命’的?”
石草儿无心和老爹争辩,从吊杆上拉下湿毛巾擦擦眼窝,坐在炕桌的对面,拿起一个莜面卷卷,送到嘴边却难以下咽。
“草儿,吃呀!”石福安催促着。
“嗯!”
她嘴上应着,眼却瞟着庙墙上被烟熏火燎、蒙上一层灰尘的十八层地狱图。老爹告诉过她,原来这庙里是有一尊尊泥佛的,土改年月佛爷被砸成一块块泥巴。那殿堂上的壁画所以保留下来,还是她爹多了几句嘴:俺们把这些人呀鬼的当画儿看吧;画儿画在墙壁上,不像那尊尊泥佛妨碍娃儿们上学。此时,石草儿自己也弄不清,她为啥要盯着那墙壁上的地狱图。
石福安终于发现了闺女的心思。他把夹菜的筷子往小炕桌上一摔,高声骂道:“(上尸下求)!俺石福安小时候‘走西口’时,落脚在这儿看庙几十年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算得上根子红苗儿正,谁他娘的诬赖俺是反革命,他就是地道的反革命!”
筷子从小炕桌上滚落到了地下,石草儿忙给老爹拾起来,递给石福安说:“爹,只当瘸子于三胡说八道,您别生气!”
大约一周后,县里下来了几个胳膊戴红箍的后生,不由分说,强行把石老汉押走了。
石福安一路走一路骂:
“瘸子于三,俺咒你不得好死!”
“俺要告状,一直告到北京!”
“俺昨天还是‘标杆’,今天咋就成了‘现反’了哩!”
“种麦子有不上粪的吗?你们去翻翻皇历!”
“这是他娘的啥个世道?我日这世道的八辈子老祖宗!”
石草儿尾随在她爹身后,一直苦苦哀求着那几个胳膊上戴红箍的人,泪涟涟地诉说着她爹的冤枉,可人家说这是例行公事,县里有石福安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的材料。石草儿一直追到这块大青石板前,石福安突然收住了双脚,扭过头来,叮嘱石草儿说:“草儿,甭为爹难受,这灾祸是俺自己找的!当初,俺献哪门子忠心?这叫自作自受。你也二十好几的大闺女了,爹当初给你起下这个名字,就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野山藤的意思!你要对得住你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别拿它去当上吊绳,要拿它当拴狼的套儿。夜里睡觉你要顶上山门,还要插上屋里的顶门棍!”
“爹——”石草儿放声哇哇大哭起来。
“别,留着眼泪给那于三哭丧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原来那庙门牌匾上写着的。回去吧,草儿!越送你爹,你爹心里越难受,俺恨不得把那几垄麦子拔掉,一把火烧了!”
四
大黑又来叼石草儿的裤腿了。
石草儿突然像噩梦初醒,重新看见了眼前吕梁山雪国。
白絮还在飞着。
一团团,一片片,一缕缕。
如同天上有无数的纺织婆娘在摇着纺车,摇下来一条条长长的棉线;又似老天变成了一面筛面的罗,筛下来吕梁山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到却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白面。
白面能壮人筋骨。
白棉能暖人身心。
而冷雪是冰的姐妹,能凉透人的骨髓;特别是晋西北吕梁山的雪,由于气候高寒,雪团里还常夹杂着小小的冰颗粒,打在路人脸上,如刀割针刺。昔日出入西口的拉骆驼的脚夫,留下过这样一首歌:
冰棒棒
棉花糖
难走的羊肠子山道
九十九道梁
吃一口棉花糖透心凉
啃一嘴冰棒棒冰牙床
哎呀呀
哎呀呀
驮夫赶脚想热炕
被窝躺着俺婆娘
哎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