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38)
那大黑死死咬着石草儿的裤腿不放。
“大黑,你这是咋的哩?”
大黑松开尖嘴巴,对着飞雪汪汪两声。
“是老爹叫俺回去?”
大黑哼哼唧唧地围着石草儿转开了圈子。
“你听俺说,俺不是冒雪去赶集上店;俺是去找每天给你喂食的索子去,他被雪埋在那儿了。”
大黑当真不再哼哼唧唧地哀鸣了,它像猴儿一样,两眼直溜溜地盯视着石草儿,似在分辨着石草儿的话是真是假。
“记得不,是俺把你从桑狗儿家抱来的。”石草儿像是对课堂里听课的娃子说话,“索子教会你去叼写着1、2、3、4、5、6……的纸牌牌。最初,他喊‘1’,你总叼回来‘2’,引得课间玩耍的小娃们个个嬉笑个没完。”
大黑摇了摇下垂的尾巴,它一向是用摇尾表示肯定,和人摇头意味着否定的概念,完全是南辕北辙。它的尾巴又细又长,摇尾之际,把山路上的积雪扫得雪粉漫飞。
“那就伴俺一块走吧,你在前给俺带路。”石草儿说,“俺还真怕碰到雪后出来找食的狼和骚狐狸呢!”
大黑不再叼她裤腿,反而当了她的向导,这给白雪世界中的石草儿,增添了几丝喜悦和行路的勇气。刚才她面前的环山雪路,还平平整整像块粉团,使她往前下脚时,常怕一脚踩空掉进山谷;眼下大黑给她留下狗爪蹚出的一道道印记,她可以大胆地朝前迈步了。
狗是黑的。
山是白的。
飞雪落到大黑脊背的毛上就融化了。
飞雪飘落在大山身上却又在白上加白,那银亮银亮的雪光扎得石草儿难以睁眼。忽然,她发觉那雪路上的黑点不见了,正在心焦之际,她身侧发出大黑汪汪的呼叫声。扭颈看去,它正窜到山路旁的一块长条石上,一边对着她撒欢地招呼,一边用它像狼一样下垂的尾巴,把长石上厚厚的积雪,扫个精光。她明白了大黑的意思,是让她在这块石板上歇歇再走,去寻索子的路还很长很长哩!
她顿时愣住了,这块路石正是索子和她初次相遇的地界。事情不是发生在飞雪的冬天,而是发生在枯叶乱飞的吕梁山的秋日。那天,她手里攥着一把镰刀,身后背着一捆沉沉的编荆篓用的山荆,迎着压山的落日,正一步一步艰难地朝这块青石板走来。这儿是她上山砍柴割草必经的地方。上山时在这块青石板上蹭几下镰刀;砍柴归来,背着柴草在这块青石板上歇脚。是天定的缘分,还是地上的情结?她说不清;反正这天她背着山荆,照例从山坡奔这块青石板走来,意外地发现青石板旁有个身穿灰衣的汉子,正背着她身子一弓一直地在石板上蹭着个啥东西。“嚓——嚓——嚓——”的声响,在山里荡起悠悠的回声。
是割荆人磨镰?都到了日头落山、百鸟回巢的时候了,哪有在天擦黑时上山割荆的人哩?其实,如果石草儿绕路而行,她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个样子;但她走惯了这条山路,无论是夏天挎着柳篮来摘野果,还是深秋时节来割山荆,她都走这条最熟悉的山路——那块大青石板,是属于她的石头。何况此时她背上的那捆百十斤重的荆条,坠得她肩膀疼痛难耐哩!
石草儿后仰了一下身子,把那捆沉重的荆条靠在一棵榆树树干上,目光专注地打量这个男人:他身穿的灰褂灰裤皱巴巴的,在石头上磨蹭啥物件时的前仰后合的架势,显得很有蛮力。不,他好像不是在磨小小的月牙镰刀,而是在磨蹭一把大铡刀片,如果是磨普通的镰刀,不需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她把拴马屯的男人挨个儿过了一遍罗。全村一共三十一个半男人,其中男娃占了十个;至于那只能算半个男人的,是村支书兼生产队长的瘸子于三。余下能出气的,除去猪、狗、驴、骡、鸡……就剩下清一色的娘儿们和丫头了。哪儿会钻出这么一个光葫芦头的汉子哩!
日头终于掉进吕梁山背后边去了,暮色像乌鸦张开的黑色翅膀一样,山林顿时变得昏暗下来,他还在那青石板上磨呀磨地没个完。她耐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把背荆的绳子摆弄了一下,便朝那块青石板走去,待她快要挨近那块青石板时,只听得“哗啦”一声,一副手铐断裂开来,掉到地上。石草儿被吓得目瞪口呆——她终于明白了,这汉子是个逃犯。
那汉子转过身来,发现了她。
石草儿本能地向后倒退了两步。
那汉子惊恐地跳过青石板想跑,看清石草儿是个女人,便又站住了。
“俺啥也没看见——”石草儿赶忙向这逃亡的汉子表白,“俺是割完荆条回家。”
“有吃的吗?”汉子两眼冒出饥渴的哀光。
她掏掏褂子口袋,把剩下的半个莜面卷卷扔在青石板上。
那逃犯抓起硬如石头般的莜面卷卷,就狼吞虎咽地吞吃起来。在这短短的瞬间,石草儿看见他腕上的两道血痕,那鲜红的血液正顺着手腕流下来,染红他的手掌和五指。是手铐磨的,还是个杀人犯?石草儿不敢多看一眼,掂了掂肩上的捆荆绳子,赶忙匆匆地走了。
她生怕那囚犯追上来,一边走一边提心吊胆地回头张望。还好,那囚犯并没有追踪她。他吃完莜面卷卷后,两只饿狼般的眼睛,正打量着那片橡子树林。还没容石草儿回过头来,他已朝一棵橡子树走去,伸手去摘那树上的橡树果儿。
她急于告诉他橡树果是不能吃的,吃了会得肠结石或肠破裂的病。1960年饥荒年月,她刚从县初级简易师范毕业还乡,还没在民办小学给山区娃子上第一堂课,就先为她娘送殡,只因为她娘多吃了几颗橡树果而一命归西了。可是那饥汉此时已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摘下来几颗橡子果儿,用带血的手掌揉搓去了带软刺的外壳,忙不迭地塞进嘴里。他一边费力地咀嚼着橡子果儿,一边手又伸向橡子树枝。
“快吐出来——”好心肠的石草儿,朝那汉子喊道,“这东西会要人命的。”
那汉子并不理睬石草儿的告诫,又摘下几颗橡子果儿。
石草儿背着沉甸甸的荆条捆儿奔了过去,一伸手打掉了那汉子掌心的橡子果儿,不无同情和怜悯地说:“你不是想逃命的吗?这果子能要你的命!”
那汉子喉头蠕动着,已咽下了几颗橡子果儿。但迫于石草儿的警告,没有俯下身去拾滚落到地上的橡子果儿,只木讷地说了句:“我也知道,这东西不能吃。”
“那为啥还往嘴里塞?”
“我……我饿。”
这汉子怯懦的回答,激起了石草儿审视他的一点勇气。别看他磨手铐时的背影十分吓人,正面看他相貌却不凶悍。恰好相反,在他那苍白如纸的脸上,还留有一点城市人的书卷气。在她读初级师范时,曾到省城去参观过,这人忧郁的神情,挺像那些喝过墨水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当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撞时,那汉子立刻愧窘地躲开了她的视线,这使石草儿的胆子陡然增加了几分。
“你为啥逃到这儿来?”
那汉子低头不语。
“是去偷了?”
他摇摇头。
“抢了?”
他又摇摇头。
“是反革命?”
他没摇头,却回答她一瞥窥视的目光。
石草儿仿佛明白了一点。“反革命”这三个字虽然使人毛骨悚然,但在这“文革”年头,多如吕梁山婆娘身上的虱子。她老爹石福安,就是被于三扣上这口黑锅,被抓进去了,在一个劳改砖场打坯制砖哩!因而当那汉子默认了他的“反革命”身份之后,石草儿恐惧的心,反而平静了许多。她看着他瘦骨嶙峋的骨架以及在秋风中飘动的褴褛囚衣,壮着胆子对那汉子说道:“俺家锅里还有吃剩的,跟俺去吧!”
“不,我不去。”那汉子终于开口了。
“俺家住在离屯子有半里地远的庙里,没有人看见。”
那汉子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会牵连你的,我不能去。”
“俺听你是北京那边口音?”
“嗯。”
“那你咋会从京城到这地方来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