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6)(39)
秒针旋转声伴随着鲁泓的心跳声。
沉默。
难耐的沉默。
鲁泓的手,猛然离开电话,他大步走向隔扇门。推开门之后,走向桌角,缓缓地回过头来,深沉而缓慢地:“鲁小帆——”
也许是专政威力的驱使,鲁小帆站在一条长板凳前,没敢抬起头来,他——不知道爸爸已经走到审讯席上来了。
审讯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鲁泓好像停止了呼吸,他深沉的目光望见了鲁小帆低垂着的波浪形长发。一瞬间,在鲁小帆身材修长的影子上叠印十年前的秋天,爸爸在小树丛里追逐小帆的情景,以及小帆向爸爸妈妈身上喷水的顽皮样子……
鲁泓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掠过鲁小帆毛茸茸的小胡子、褴褛的衣衫,落在那双夏秋穿的牛皮凉鞋上(要知道,此时正是严冬)。
鲁泓垂下眼帘,两肩有些颤抖,但他睁开眼睛时,一切都平静了。他用低沉的鼻音,命令说:“你坐下!”
鲁小帆机械地坐在长凳上,不太在意地抬起那乱蓬蓬的头,向审讯席上望去。最初,他眼神茫然无知,但突然像看见了闪电强光那样,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鲁泓身后突然(叠印)出现鲁泓不同时期的头像,然后像幻觉一样又消失了……小帆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前迈了两步,马上又停下了:“啊……爸爸!是……是你?”
鲁泓没有点头,但鲁小帆看见鲁泓潮湿的眼角,看见鲁泓强压心酸、咽着唾沫的喉头在蠕动。
鲁小帆眼泪一下流下嘴角,他习惯地想用手去擦,但手铐铐在腕子上。他歪了一下头,用肩膀抹着泪水:“妈妈她在……”他突然收住话头,他意识到坐在审讯员席位上的爸爸,是提审罪犯的,不是来叙说离别的骨肉之情的。于是他默默低下头,泪珠滚落在锃亮的手铐上。然后,呆呆地在板凳上坐下。
鲁泓蓦地抬起头来:“你还记得你画的那幅《我爱北京天安门》吗?”
鲁小帆点头:“记得!”
“我要求你,用那时候对党的感情,回答我的问题!”鲁泓眉宇之间现出一个审判者的威严,“你听清了没有?”
鲁小帆两脚动了一下位置:“听清了!”
鲁泓猛地站起身:“你参与炸桥的破坏案件没有?为什么参与?桥头上有个巡道工你看见了没有?回答!”
鲁小帆鼻尖上渗出汗珠,两只秀美的大眼睛顿时黯淡。他戴着手铐的手指,互相搓弄着。
“说!把最真实的情况讲出来。”
“……”
“听见没有!鲁小帆——”鲁泓声音突然高昂起来。他习惯地用左手顶住了胸口,右手悄悄掏出装硝酸甘油片的小瓶,紧握在掌心。
鲁小帆脸上淌下豆粒大的汗珠,他看看鲁泓那张抽搐着的脸:“这……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爸……我对你都讲出来,都讲出来!”
鲁泓装作擦嘴的样子,把硝酸甘油片噙进嘴里。
窗外,司机小周那双痛苦的眼睛,唯有他看见老局长在吞急救药片。
鲁小帆两眼直直地在讲述着什么。
一架飞机在机场降落。
鲁小帆等人从机舱里走出来。
鲁小帆和十几个青年人走进挂着“朝阳农学院”牌子的校门。
室内,青年振臂批判家庭的叠印镜头。鲁小帆波浪形的头发,随着他的讲话而颤动。
他的背后,挂着写有“彻底与罪恶家庭决裂!”“与走资派血战到底!”标语的横幅。
滨江市宾馆的华丽餐厅。
张琳为鲁小帆举杯祝酒。
鲁小帆为张琳点燃过滤嘴香烟。
一辆卧车停在“汾龙山煤矿”。
鲁小帆走下卧车,和一个迎接他的五大三粗的汉子握手,掏出一封信。
那汉子看信。
矿山宣传科。鲁小帆正挥笔画一幅彩色漫画。
画名:“儿童团”活捉“还乡团”。
画后签字:1975年中秋画。
鲁小帆刚刚收拾好调色盘,武副主任进来,俯身对鲁小帆说了些什么,鲁小帆略想,点头。
夜,黑如墨染。
武副主任、鲁小帆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各夹着蜡纸包装的炸药包,在草丛中前进。
汾龙河桥。一束光亮在桥上晃动。
几个黑影接近了小桥。
一列煤车隆隆而过。
武副主任把炸药埋在桥下,另两个青年慌忙地缠着雷管。
鲁小帆将自己带的炸药包递上去。
武副主任接过鲁小帆的炸药包。
草丛中,鲁小帆和另一青年低头点烟吸着。他们的身后,武副主任死死地盯住汾龙河桥,这时,在桥头上出现一盏信号灯,向前游动,他急忙用手按放炮开关。
小桥飞上夜空,一团尘烟遮住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