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6)(19)
我不禁又想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黄鼎,他瘦高的身躯,本来就已经像在秋风中凋落的一根秫秸秆了,几个月的禁闭之后,该成什么样子了呢?眼下他在急救室,还是被运往了太平间?我的朋友,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我面前出现了黄毛吮着手指观看老麻雀给小麻雀喂食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他同龄小伙伴所没有的,连他的瞳孔里也闪烁着纯洁、凄楚、向往、惶惑交织在一起的光泽。高尔基虽然写了《我的童年》,可没有写过这样的眼神;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里,也没有描绘过那样复杂的目光,这是小黄毛所独具的一双眼睛。
为了躲避这双眼睛对我的追踪,我侧过身来躺着,想平静一下自己已狂乱的心情,可是我又看见了另一双眼睛——“少尉”还没有睡,他大概是为了抑制困倦吧,正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用劣等烟草自卷的烟,浓浓的烟雾,一会儿遮住他的脸面,一会儿又露出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混浊、阴冷、狡诈、凶残……似乎他的灵魂之光,都通过这两扇“心灵的窗户”投射出来了。
我赶紧闭合了自己的双眼。
清晨起来,吃过“瓜菜代”的稀粥之后,“少尉”拿起那个炒面碗,责令我和“铁猫”一起和他去队部。我对他的命令,用沉默代替回答。“铁猫”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走了两步就不往前迈步了,弯着腰揉着腿肚子说:
“班长!你积点阴德好不好,能不能背着我去?”
“我?”“少尉”恼火地瞪着“铁猫”,“我能背你这个逃跑犯?让给你炒面吃的叶涛背你嘛!”
“对不起,我只有改造的任务,没有背人的义务!”说着,我挽起裤脚,露出比麻秸秆粗一点的小腿,朝大家说,“看,班长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嘛,我能背得动‘铁猫’?”
一点火星,把屋内的“干柴”引着了,早就积蓄在人们心窝的愤懑从我打开的这个缺口喷发出来:
“他俩又跑不了,你去队部汇报好了,为什么要他俩陪着?”
“你不放心,解下你的裤腰带来,给他俩五花大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有个年轻的罪犯,含沙射影地喊着。
“少尉”扭回粗壮的脖颈,朝那年轻罪犯吼着:“你说谁?”
“这是上边领导说的。”那个年轻罪犯毫不示弱地挺着胸脯,“你有意见吗?你要敢说一个‘不’字,‘老帽’,我就碎了你!明确地告诉你吧,罗允中你欺上压下、无事生非的事情,已经办了不少了!是不是想叫老子给你抖搂出来?”
“流氓——”“少尉”额头的青筋暴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罗锅”队长一推门进来了。“铁猫”会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心里不由蓦地一惊,他不是调离一队了吗?为什么……我正在纳闷,门又吱呀一响,从来不进我们住房的寇安老头,拄着那根枣木拐棍,破天荒地跟在“罗锅”队长后边,走进我们的房子。我立刻明白了!这是“罗锅”队长在调离一队之前,向寇安老头进行移交——寇安老头真的要当我们的管教队长了。我的朋友,我很难用语言描述我那时的激动心情,我狠狠捏了“铁猫”胳膊一下;“铁猫”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轻轻地踢了我一脚,算是对我“电波”的回答。
在劳改队待了多年的“少尉”,头上虽然没有插着风车,但他那脑瓜就是一个风向仪,他刚刚喊了一声“报告队长”,看见寇安老头跟了进来,就立刻闭住了嘴巴。同屋的其他成员,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见“罗锅”队长脸色木然地把手中的花名册交到寇安老头手上,似乎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沉默。
大家面面相觑。
“告诉你们,”“罗锅”队长打破了室内的死寂,说,“由于工作的需要,从今天起,寇安同志担任你们的队长;我,另有工作任务。你们要在寇队长管教之下遵守纪律,不要刚刚起床就吵吵嚷嚷……这像个吗!”
“报告队长,”“铁猫”拢了拢头上蓬乱的头发,规规矩矩地说,“您知道,我是自动归队的,又做了检查,‘少尉’……不,罗允中硬说我是逃跑犯,要把我和叶涛绑着押送队部……”
“报告队长——”
“少尉”大概是想申辩什么,可是他刚刚张嘴,就被“罗锅”队长打断了:“这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张铁矛向我做了检查,昨天晚上他拉着小平车往医院送病号,态度积极,不再追究了。”
“队长!”刚才和“少尉”吵架的年轻罪犯,突然站起身来说,“有一件事还应当追究!”
“吗事?”
“张铁矛到底是不是个贼?”年轻罪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少尉”的铺位边,把褥角一掀,伸手从稻草里拉出来那件印度绸的汗衫,“您看!罗允中把它藏在铺炕的稻草里,反而诬陷张铁矛偷了他的汗衫,以乱裹乱,弄得我们这房子鸡飞狗跳,连您都叫他给蒙在鼓里了。”
我的朋友,我万万没料到有人抢在我前边,向“少尉”打出了“第一枪”。房子里再一次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全屋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少尉”的脸上。很显然,“少尉”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呆了。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不可能,队长!这一定是他们和张铁矛搞的鬼……”
这一下,把复仇怒火燃着了。愤怒的声音像八月天的冰雹,从房子每个角落,一齐倾泻到“少尉”头上:
“谁搞的?你说——”
“又想往张铁矛身上扣屎盆子?没门儿!他归队之前,我们就从你铺位底下发现了!”
“我们集体做证!”
哗啦一下,大家都举起手来。
“罗锅”队长晃了晃胳膊,叫大伙放下手,扭头问“少尉”说:“这是吗回事?罗允中……”
“阎队长,就是张铁矛偷的,我敢肯定。”“少尉”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度荒的年头,他偷你汗衫干什么?又饱不了他的肚子。”
“是啊!”
“这家伙一贯伤天害理。”年轻罪犯气愤地说,“黄鼎在水管旁边洗衣裳,人家只说领口和袖口最脏,谁都洗过衣裳,这是大实话,怎么就成了攻击领袖?”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黄鼎之腹。”
“陷害人有罪,应当反坐!”
“建议政府撤了他的班长职务!”
“建议政府重新核对黄鼎的问题!”
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少尉”脸上第一次出现惶惶不安的神情。“罗锅”队长面颊升起一片绯红,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们当然要不断查实。你们知道,右派是个吗?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们不能对右派掉以轻心!现在,我不再管你们队的事了,有吗问题找你们寇队长……”
出工的钟声当当地响了。
“罗锅”队长匆匆出了我们的房子。
“少尉”嗫嚅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寇安:“寇队长,是不是集合出工?”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寇安老头,这时蠕动着喉咙,向我们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撤了罗允中这个牢头的班长职务;第二,停工半天,对罗允中进行彻底的揭发;第三,我已经请示了政委,会后立即将罗允中禁闭,黄鼎蹲多少天禁闭,罗允中如数偿还,如果黄鼎因禁闭折磨而死在病床上,政府要向罗允中追究法律责任。现在,揭发牢头的会议可以开始了——”
巴掌声,欢呼声,淹没了一切声响……
十
我亲爱的朋友,直到一年之后——1962年的秋天,我才知道:寇安老头那天晚上去找政委,一是为黄鼎的问题告了“罗锅”队长的状,二是主动请求重新戴上他甩掉的那顶“乌纱帽”——要求担任我们队的管教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