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6)(18) - 从维熙文集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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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6)(18)

不开批斗会心里痒痒的“少尉”,已经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说:“都坐好了等着队长,我去队部请示一下。”他前脚出门,人们个个东倒西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白天干一天活儿,晚上还叫咱们练‘金钟罩’‘铁布衫’,我日他妈!”

“叶涛,你准备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说‘铁猫’没逃跑?怎么还不见露面?”

“……”

我的心像悬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站起来,想去队部,因为“铁猫”的问题关联着我,我有去队部的正当理由;正当我走到房屋门口时,和匆匆进门的“少尉”撞了个满怀,他体壮如牛,我弱不禁风,一下把我撞了个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墙上。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队部!”

“去队部干什么?”

“……”我愣了愣神儿,“交检查材料。”

“甭去了,队部的门上着锁!”他伸出手来说,“你先交给我吧!”

“不,我还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时,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着我猜想:队部的门锁着,一定是“罗锅”队长押送“铁猫”到禁闭室去了。说不定是“铁猫”的检查没有过关,甚至是顶撞了“罗锅”队长,一下把事情闹大了;不然,怎么连“铁猫”也不在那里呢?

夜深了,随着下学习的钟响,人们都先后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们身体非常疲倦,恨不得马上进入梦乡。我则还坐在小板凳上,装着想问题的样子,实际上我嘴里含着铅笔头,在卜算着“铁猫”的命运。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该在打苇子的间隙,爬上土岗去观看宛如一条丝带的银钟河,如果没有那点雅兴,何至于引起一环套一环的恶性连锁反应?又何至于把“铁猫”这个心地纯洁的孩子,推向悲剧的旋涡?我沿着这条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这是不是文学创作——这个多灾多难的职业,留给我的一个后遗症?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理性思维常常是个负数,像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感性思维却常常充填了全部脑细胞,像个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个机器人,爬上土岗看什么银钟河?看什么追逐白帆的海鸥?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嘎嘎地悲鸣着,听见这碎人肝肠的啼叫声,我握着的那个铅笔头,开始战栗了。我在写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检查的?我对“铁猫”在土岗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垃圾箱”的污秽中闪光的真挚语言,那么,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么洋相?

我悲愤地扔下铅笔头,在一片鼾声中走出监房。路过“少尉”的铺位时,他抬起头来问我:“去干什么?”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着拉屎放屁!”我用这个“垃圾箱”中常用的语汇来回敬了他。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对不起,你不过是个‘门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着我一块上厕所。起来,走!”

“走着瞧吧,叶涛!”他在我的火力攻击之下,露出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恢复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来,第一次公开的精神反抗。就像那两只天鹅,立起双足,扇动羽翅,向蹂躏它、侮辱它的“万物之灵”发起反扑似的。尽管我是个弱者,“以德报怨”是我一贯奉行的信条,但压力使懦夫振奋,逆境使弱者坚强——生活正在把我变成一个强者。

秋夜的凉风冷却着我昏涨的头脑,一轮冰盘似的银月冷却着我火烧火燎的胸膛。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房前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来回踱步。当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队部的小楼时,一下愣住了:队部窗口亮着电灯,玻璃窗上晃动着“罗锅”队长那驼背的身影——他回来了。

夜已过半,“罗锅”队长还没回家睡觉,这更印证了我刚才的判断:他一定是押送“铁猫”去禁闭室了,现在刚刚回来。我不觉打了个冷战,从头发梢凉到脚跟。我默默地望着这位生活上廉洁奉公的“罗锅”队长的身影,心想如果他能再配上一个善于思考的清醒大脑,该有多好!偏偏他缺乏人体上这个最主要的部件。搞不清“高尔基”“低尔基”,那不是他的过失,但是识别不出良莠,只有左眼视力一点五,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严重缺陷。据医学上的论述,在赛马场上的奔马,只有双眼视力均等,才能在奔驰中始终保持一条直线,从而给胜利创造条件。如果把一匹拉车的马的一只眼捂起来,无论你捂它的左眼还是右眼,就算这匹马是伯乐选中的千里驹,它也难以保持直线把车拉得不偏向一边。

我正在感慨地望着我们这位忙碌的队长,擦着墙根走过来一个人影。最初,我认为这是其他房子里上厕所的人,但是那个头的高低,那走路的姿态,那轻盈的步态,怎么和“铁猫”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窝,定睛朝来者望去,我的朋友,那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显然也看见了月光下的我,快步朝我跑了过来。我也激动地迎上去,两人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影下停住了脚步。

“‘铁猫’……”

“叶涛……”

“你怎么才回来?”我如释重负地说,“我还以为……以为……你被禁闭了哪!”

“我还不如进禁闭号的好!”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说。

“为什么?”

“黄鼎他……”

“说下去。”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焦急地催促着他,“黄鼎他怎么了?”

“他被送到场部七棵松医院去抢救了。”他仰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我到队部去报到时,‘罗锅’队长刚开始听我的检查,他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之后,好像有什么焦虑的事情一样,对我挥了一下手说:‘你年轻,能自动归队这很好。现在队里没有人,你去办一件事吧!’

“我说:‘干什么,您吩咐吧!’

“他一边急急忙忙下楼梯,一边对我说:‘你去工具棚里推一辆小平车来,快——’

“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对‘罗锅’队长的宽恕感到惊奇,当我拉着小平车从工具棚出来,问他去哪儿的时候,我心里才猛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告诉我去禁闭室。

“叶涛,我立刻想到是不是黄鼎发生了什么事。你是知道禁闭室的生活的,黄鼎本来身体就瘦得如同一根麻秆,再加上生冤枉气,一准是他……可不是嘛!就是叫我拉他上七棵松医院,他……因为经不住饥饿和折磨,休克在不足一米五长的小土炕上了。

“队医忙着给他打强心针。

“管教干事向‘罗锅’队长汇报着黄鼎的情况。我断断续续地从管教干事嘴里知道,寇安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他那条‘黑子’,连夜上场部找政委去告‘罗锅’队长的状了。队长在月光下,脸上如同蒙着一层秋霜,在去七棵松医院的路上,他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不断扭头向我喊着:‘张铁矛,快点拉!快点——’我跑得气喘吁吁,他还一个劲地催。叶涛,我真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你想,我身后这辆小平车上躺着的是小黄毛的爸爸,我能不卖劲地拉吗?可是,‘罗锅’队长还嫌我拉得慢,最后他停下自行车,干脆把拉车的绳拴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叫我在后边推着,他用自行车做动力,拉着小车往医院飞跑。

“我在小平车后边,一边推车一边想:队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感到愧对黄鼎了吗?不,不会!一直把你们‘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反革命的队长,怎么会认为他处理黄鼎有错误呢?后来,我想通了,队长这么着急,大概是怕寇安老头告状告在他的前头。虽说老场长眼下在咱们队是个小萝卜头,可是,他资格老、辈分高,级别比总场政委也不低,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也比鸡大呀!队长生怕寇安老头的官司打赢了,又怕小平车上的黄鼎一旦真的死去,总场下来一个调查组……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焦急地说,“后来呢?”

“后来,我把黄鼎背到医院急诊室病床上,想听听抢救结果,可是‘罗锅’队长立刻打发我回来,他骑着车子朝总场部那边去了。还用问吗?他一准是找政委去了。当我拉着小平车从七里地远的总场部医院回来时,‘罗锅’队长骑着自行车撵上了我。他好像有点失神儿,直到差点撞到我的车上,他才急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队长,我的检查您还没有听全,看看什么时候,我再向您谈谈?’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前额的汗水,说:‘不要谈你自己了,你就谈谈叶涛究竟给你灌了吗迷汤吧!’

“‘他叫我好好改造,认识光明前途。’

“‘他没策划你逃跑?’

“‘你想想,他要是叫我游过银钟河逃跑,我为吗还能回来。’我不自觉地学了‘罗锅’队长的天津口音,把‘吗’字咬得重重的。‘我有错误,不该跟那么多人开玩笑、捉迷藏……’

“他阴沉着脸,对我的这些真话显然是不太相信,但又抓不到什么尾巴,我们就这样——他推着自行车,我拉着小平车,往前走了有十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仔细地观察他的神色。他低着外凸的前额,紧闭着宽厚的嘴唇,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那辆自行车的轱辘,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没好问他。直到走到三岔路口了,我打破沉闷的空气,问他我是不是交一份书面检查时,他才吐出一口气说:‘不必了!’

“‘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有吗事,找新队长,我调到劳改二队去当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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