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38)
社员们乱哄哄地和福贵老头打趣,叶福贵脸上两个高大的颧骨更加红润了,他踮起脚跟,往西边大道上眺望,被早霞染红原野的那边,大道上尘土飞扬……忽然,叶福贵高声喊起来:“看——哪——”社员们直起腰来一看,一台草绿色德式拖拉机露出头来,后边跟着开上来几台浅灰色拖拉机。姑娘和小伙子们忘记了田间劳动纪律,扔下棉花柴,朝拖拉机跑去。
叶福贵瘸啦瘸啦地跑在最后,离老远就喊起来:
“叶——红——”
话音才落,最头边草绿色拖拉机上的姑娘,从机座上仰起了头,她那石榴花似的脸朝福贵一笑,立刻转向别人了。一刹那,社员们乱哄哄地喊起来:
“哟!更俊了!”
“一晃就成大姑娘啦!”
“瞧!老社长是荣军,闺女开大铁牛,这叫英雄满门。”
人,越聚越多了。村头的老太太抱着娃子跑出来,老头子噙着烟袋,笑眯了眼睛,小孩子尖声地叫着“拖——拉——机——”也跑过来。叶福贵兴奋得额角冒大汗了,他看见人们把拖拉机道路拦住,粗声地喊着说:“闪道哩!地等着这家伙呢!”显然是由于社员们太高兴了,没有人去注意他那低哑粗大的喊话声,社员们继续乱哄哄地拦着道路,和拖拉机手打招呼。
拖拉机带着老牛的惊叫,朝村里开去;叶福贵和几个老农歪歪斜斜地跟在拖拉机后边,进了村。
二
叶福贵带着女儿叶红察看田地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老社长虽然瘸啦瘸啦地走了十几里地,也没觉出劳累。回村的路上,很多在田野里拔棉柴的姑娘朝叶红招呼,叶福贵觉着脸面上很光彩,一阵甜丝丝的感觉,涌进他的心里,他步子迈得更快了。可是小叶红和叶福贵完全不同,她低着头,默默地走路,眉头上皱起个小疙瘩。
掌灯时分,他们来到了社办公室,支部书记满桂和其他几个社务委员,正等待他们回来,研究秋耕的问题。
“累了吧?”满桂给福贵让了个座。
叶福贵把胸脯一拍,说:“累?黄忠八十还不服老呢!我再走个十里二十里的像孩子玩灯一样。”
“爹!研究正题儿吧!”小叶红紧皱着眉头。
屋里立刻静下来了,眼神都落在叶红这张脸上,叶红把垂在前额上的一绺头发理到耳根上去,看了看大伙沉静地说:“地,不能耕!”
“为什么?”叶福贵脸上的笑纹消失了。
“第一,地太湿,下不去拖拉机;”叶红掰着手指头说,“第二,干了的地块也太小,都是三角形、多角形,拖拉机在地里转不开磨。”
“实验了吗?”满桂慢慢地问。
叶红点点头,把测量的湿度表递给满桂。
叶福贵不高兴地说:“地等着耕,这么强调困难还行吗?我在战地开汽车的——”他的话没有说完,被突然挑门帘子进来的矮老头子打断了。老头子把压在眼眉上的帽子一摘,大家看清了是五一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井奎山,福贵一边腾地方让座,一边给拖拉机手介绍:“这是咱们老邻居,五一社主任!”满桂两只虎灵灵的眼睛,在矮老头脸上打了个滚,立刻问道:“奎山!冒着西北风,流星赶月似的跑来,有什么事啊?”井奎山摸摸小胡子,有点尴尬地望了望福贵,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要来就是有事。”
“快点吧!我们这儿正讨论秋耕问题呢!”叶福贵催促。
“嘿!不怕来得早,就怕来得巧!”井奎山又摸摸小胡子,开口说,“我们社新扩进来四百多户,这个事大家都知道吧!”井奎山抬抬屁股,咧着风箱嘴。
“没工夫跟你扯闲篇,”福贵半急半气地说,“有什么事快点说好不好!”
“好!书归正传!”这个滑稽成性的老头儿,“扑哧”一笑,等大伙跟着笑起来,他把脸绷起来说,“我们社新扩进来四百多户,拖拉机站开去了一台‘斯大林80’式的,那家伙倒是又高又大,可是地还是耕不过来呀!看看你们社里的地还没有太干,想请叶红这个机耕队,先救救驾。”
叶福贵的脸上,立刻蒙上一层阴云!
“把嘴闭上吧!老兄,我们还得耕呢!”
“爹!咱这儿不能耕嘛!”
“能!地湿,怕陷车,我给你们在田野铺道。”叶福贵狠狠地瞪了叶红一眼。
“那也不行啊!地块都是三角形的,一块儿也没有十亩八亩的,拖拉机在里边转磨,不是净浪费汽油吗?!”叶红不满意地还了叶福贵一眼。
本来,叶福贵听见奎山要借拖拉机,心里就很不愉快,亲闺女小叶红,又一句句地还嘴,他心里火苗子直冒,大声喊道:“我不知道什么三角形、四角形的,我知道地需要耕就得耕,耽误了耕作期,那可不行!”他又把眼睛朝井奎山脸上一扫,好像是暗示他:“没可能,趁早回去!”
“爹!我们不能拿国家机器、油料当泡儿踩,要是五一社地干透了,我们立刻就走。”
“走?你们社的地干了吗?”
“干透了!”井奎山被这一阵闹得惊愣了。
“干透了?我不信,咱们两个社就隔着一条河,你们社的地就干透啦?啊?是不是想找一把便宜?”
井奎山老头子“唰”地变了脸:
“你爱信不信,不借拖拉机没关系,我们上拖拉机站说去,别拉扯别的思想。”
井奎山跳下地来想走,被满桂和叶红拦住了。叶红诚恳地朝奎山老头说:“我们就去!”
“走?!”叶福贵暴怒了,“谁也不能走,一台拖拉机也甭想开出红五月。”
“爹!”叶红往前迈了两步,“国家拖拉机,不能有一会儿窝工,这就走!”
叶福贵嗖下子从炕上下来,嚷嚷着说:
“地,能耕。”
满桂猛然打断了争吵,说:
“小叶红,准备出发。”
叶福贵完全没有料到满桂会支持闺女的意见,他脸上的红润退没了,板着铁青的脸,把拐棍往地下一踩说:“支部书记!你根本不关心社里的利益,社员们盼拖拉机盼得眼发蓝,你一声令下,就让拖拉机开走哇!社里要闹丰产,要闹丰产,你忘在脖子后面了吗?”他往门口一靠,喉咙嘶哑地把话锋转向叶红:“你该替红五月社想想,哼!你觉着你真是成了人哪!”
“不管成人不成人,我就要走。”叶红愤怒了。
“好哇!真是翅膀硬了,理论高了。”叶福贵手上的烟袋颤抖着。
“老社长!晚两天耕,让他们走吧!”一个社务委员站起来发言了。
“早两天不更好吗?”刚有另一个社务委员反对他的意见,叶福贵立刻接上嘴,“粮食!同志们!粮食!谁早耕一天,谁多打粮食。同志们!他们五一社的地,怎么也干不了哇……”
叶福贵话没说完,叶红带着拖拉机手,一窝蜂似的出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