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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37)

吹起来的冷风,掀起老井身上的蓑衣。柳树条子被风吹得不住地抽打着水面,咝咝的长啸声,夹杂着水浪声,青南河像一头凶猛的受了惊的牛。

“唉!”村长霍明山低声嘟哝着,“村里门板子、房椽、麻包都堵堤了,再涨就得拿青庄稼堵……”

“啥?”老井骤然回过头来,“对!拿青庄稼堵堤,过秋村长领导大伙喝西北风。嘿嘿……”话音非常严肃。

“水总涨……”老霍抬起头来说。

“你看见北山洼子了没有?”老井睁着一对窄小闪光的眼睛,“咱们不能到北山洼去——”

“去拉青石板?”铁虎子兴奋地跳起来喊。秦志德在背后哆里哆嗦地笑起来。

忽地一个浪头涌上来,溅湿了大伙沾满泥浆水的腿。

灯笼被水扑灭了,河水撒着欢地吼叫。

“呜——呜——”

天下起小毛雨来,窸窣地敲打着老井身上的破蓑衣……

当天过晌,大车队组成了。在堤上老井召开了党团员会、各堤段小队长会;一面让人往县委汇报,一面组成了机动抢险组。随后,大车队往北山洼出动了,秦志德的车挂在队屁股上。

在雨地里,区委书记老井赶着社里“榴花红”的大骡子车,紧摇晃着鞭子;我拉紧了缰绳,还很难跟上。

“井书记——”秦志德在车屁股上大声喊,“慢点走哇!等一等。我的车忘了‘浇油’了。”他拿着油刷子,站在花花辘车旁边。

“老井!快走!他怕泥沾了他的新车。不愿意来,让他回去吧!”大伙乱嚷着。

秦志德见台阶就下:“人家井书记可讲集体,你们不愿意让我去,俺就不去了。”老井连喊:“回来!”他装没听见,拣干道儿绕回去了。接着,后边传来一阵叫骂声,我站在车辕上一看,是秦志德赶车回去,在庙台碰上铁虎子。铁虎子正往河堤上挑饭,大声骂着:“志德呀!你趁早家里歇着去,大水灌了你的窝,也不用出头。”

秦志德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护堤去!拉石头和护堤,还不是背着抱着一般沉。”

车在泥洼里打了个趔趄,差点把我从车上扔下来,我赶忙坐下。这时,我看见区委书记老井的车,离开我三两丈远了。我赶忙拉紧缰绳甩开皮鞭。

雨顺着我的脸浇下来,直流到肚脐眼。老井在前边连声咳嗽,我由于忙,忘了带雨布,浑身有些哆嗦。谁知道他啥时候看见的,从前车“嗖”地下子,投过来个蓑衣。我披上蓑衣,身上倒是暖和了一点,可是在我把它穿好之后,我看见老井脱去蓑衣的身子。我的心立刻跳起来,连忙下车,追上去:“老井!给你。”我把蓑衣又扒下来扔给他,他推让着,我看见他困倦的脸上,被冷雨激起的汗毛。

不知为什么,老井的事占满我的脑子,我想到他十年前,背着挂穗的盒子枪英俊的样子,想到现在陷下去的眼窝,突然想到他中午在河滩上开会还没有吃饭……但是茫茫的雨地里,有什么办法呢!

看见前边村子的大白杨树,我心里才略微放宽一点,我从小时候就知道老井的家,就在那棵笔直的白杨下面。

背后一定有人也看到了大白杨树,有个老头儿问:

“老井啊!听说大嫂子肚子又大啦!”

“是啊!快九个月了!”他回过来头,用食指在半空勾成个九字。在细雨里,他抖擞着精神微笑着,脸上显出一丝红润。

“那……老井你到家门口喊一声吧!”我说。

“快点跟上吧!”他转过头去,说,“看你拱的那个笨劲。”

我知道老井有意识地扭转了话题。看着他的神色,我压着心里的冲动不往下问了。哪知道刚过村头石头桥,背后一个大嗓门的车把式喊:

“老井啊!一个多月了,推开门去看看怀孕的大嫂子吧!”

话音才落,一个银丝发的老太婆顶着锅盖,从矮篱笆上探出头来:“春头!春头!”她满脸的皱纹抖动着,“站一站!”

我认得这是老井娘,忙喊:

“老井!老井!”

老井一勒缰绳停住了车:

“娘!有啥事啊!”

在风雨里,老井娘半探着身子,低声告诉老井说:

“老娘婆都来了,今儿个夜里凤英……”

“今儿个夜里……”老井皱着眉头,话音打了个结。

一定是话音高了,屋里边一阵咳嗽声,老井媳妇俞凤英的话音传出来:“娘,让他们快走吧!河堤决了口子,全区都挨淹!”

让媳妇一说,老井娘脸上有些磨不开,便回过头对着窗户说:“你把娘看扁了,俺告诉他信儿也不好啦!你看这些人浑身没个披挂,拿几块麻包片披披!”说着,老井娘放下顶着的锅盖,顶着雨跑出来,把一捆麻包片扔在后车上,然后跑到老井跟前。

“你瘦了!”她看着老井的高颧骨,用干筋赤裸的手,摸摸老井的脸庞,轻声说,“凤英今儿个夜里,回来路过这儿,进去……”她好像怕人听见,把话音放得极轻,并且回转身来,在缝隙里,我看见塞在老井口袋里两块红薯。

老井应了一声。

车放空地跑起来,雨点带着嘶叫,车铃铛叮当叮当乱响,泥水溅起老高。

谁都知道,下了一场雨桨杆河的水又会暴涨泛滥起来。我们都捏着一把汗,把车赶得像翻灯,恨不得一翅子飞到山洼。老天爷,来的时候还好,等装完石板子,大车一下石头道,轱辘就往泥里陷,我紧抽着鞭子,大骡子只是伸腿蹬蹄不动弹。眼看着天黑了,北山洼农林牧合作社拉出来十多匹壮实牲口,套在我们车的梢子上,人家看天昏黑了,还把桅灯点着拿来挂在我们的车上。

还算好,雨倒是不下了。七月的夜风,往人骨头缝里钻。

老井问我:

“银柱!小凉风怎么样啊?”

“凉点呗!”我说。

“还记得日本鬼子大扫荡,跑反的情况吗?大三九天穿单褂,揪着马鬃跑山梁!”他对着我笑笑,挺直了胸脯。

一刹那,我像个聪明的孩子,了解区委书记老井话的含义。我下保证似的说:

“老井,我不冷。”

他哈哈地笑起来了,随后就大声吆喝车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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