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30)
一提是新媳妇,车把式都围过来了:“真没见过这样的新媳妇,头一夜就……”
铁柱感动得结结巴巴地说:“一定让区里汇报上级,登报表扬你们老少三口子!”
春香看着四喜笑了。紫红的朝霞映在他们身上,像给三人披上了红纱。爷儿三个望着大车队走远了。迎着大车队,马路上涌起一阵尘土,几辆大汽车,开向渡口。
司机离老远就喊:“乔福大爷——”
乔福摸着汽车问:“满车装的啥呀?”
“农具、布匹……要啥有啥,都是工业品呀!”
“上——船——”乔福老汉扯着嗓门喊。
四喜和春香两人看了看,连汗也没擦,又拿起了船篙……
1953年
[望月老头]
正是阴雨的七月天。隔壁的望月叔,担着瓜挑儿,要赶集去。这挑瓜是望月叔才从村里农业生产合作社分来的。我也推着自行车,准备去集上。望月叔的小儿子四福坐在我的车后边,嘴里还啃着个大花皮甜瓜。
路上满是稀泥,粘车轱辘。车到南河大桥时,我看到前边走着个担瓜挑儿的,忙按车铃。前边人听到铃声,马上向旁边一闪,侧脸露出连巴胡子,矮矮的个儿,担着满当当一挑甜瓜,扁担“吱吱”直响。等他换肩回头看的时候,我看清了,是邻村近店都知道的“瓜王”鲁春。我打着招呼从他身边过去了。
“二柱!停停。”鲁春大铜嗓子在后边喊。
我以为是掉了什么东西,忙刹车闸停住车子。鲁春担着瓜挑儿急忙撵上,看看四福拿的甜瓜,随后冷笑两声:
“哼!你爹真会扒瓜(就是偷瓜的意思)呀!”
“哎!”我禁不住扭回头来,高声地告诉他,“这是人家从社里分来的!”
“二柱,别嘴硬了。村里家家的瓜地我都看过,没有长我这份瓜的。”
“我敢起誓。”我一只手指着胸脯,几乎是喊了,“谁说瞎话,谁不是吃人饭长大的!”
“隔着一条篱笆住的,还不是一个鼻子眼出气。”
我没想到他竟把我也捎带进去了。我真急得嚷起来了:“你呀!呸,你以为就你能种好瓜,农业社不能种?别哈巴狗上粪堆,自个儿称王了。”我心里知道不该骂他,可是一上火,就管不住自己了。本来嘛,鲁春这人就是欺人太甚。听望月叔说,他就是仗着自己能种好瓜,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社里人动员他入社,他昂着头说:“我不稀罕人家帮助。”这回他又偏说人家偷他的瓜。
这时他脸涨得发紫,迈了两大步,就抓住我的车把,吓得四福哭起来。我也不让步,按着他一只腕子。就在这时望月老头担着瓜挑儿,从后边过来:“你们这是干什么?”他声音又慢又轻,嘴角窝带着微笑。
“呸!”鲁春喷了望月老头一脸唾沫星子说,“别吃完狗肉念佛经啦!”接着他松开车把上宽大的手,冷笑一声。
“到底是咋回事啊?”望月老头扭头看着我。鲁春却冷冷地抢先搭茬儿:“要吃瓜明着跟咱们要去,要一筐也有!”他松开握着的大拳头,往回担瓜挑儿。
望月老头的眉毛皱在一起,立刻追上去说:“鲁春兄弟,你说这样不干不净的话,可不对呀!”他回头指指瓜担儿说:“这是社里瓜地摘的瓜,俺是上集去……”鲁春一甩袖子,担起瓜挑儿就走了。望月老头还是声色和缓地说:“鲁春兄弟,你把我当成啥人哩?”
“行了!”鲁春脸绷得像块石头,“别给我摆八卦阵了,你们社里的瓜地,就没有这么大的瓜!”
“鲁春,你——”我气得差点扔下车子,但是,望月老头拦住了我。半路上,望月老头说党支部书记老奎说过:鲁春是个中农单干户,虽然心眼太窄,光看到自己,不过我们还是应该争取他;社里的瓜地,要是有个鲁春经营,瓜保险另个样儿。
我一耳朵听一耳朵跑。望月老头又和我说:“你们这年轻轻的,脾气太不好!”
“干吃哑巴亏,沾个坏名跳南河里也洗不清!”我气愤地说。
望月老头像小孩似的嘿嘿地笑两声。
到了集上,望月老头想和鲁春解释解释,把瓜挑儿摆在鲁春旁边。谁知还没容望月老头擦汗,鲁春就担起瓜挑儿走了,一边走一边还用大芭蕉叶扇子扇着说:“真有点贼腥味!”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望月老头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鲁春,咱可不是那种人哪!”他满脸皱纹舒展开,显得那么真诚。
我再也看不下去这种情形,一扭身,怀了一肚子气,带着四福遛大集去了。谁知在回来的路上,凑巧又碰上他了,我狠狠地看看他的背影,一句话也没说,就从他身边过去,他却在我后边说着风凉话:
“啊!北京来的学生,帮人扒瓜,啊……”
我真想跳下车来,和他分辩。一想刚才他那样对望月老头发态度,望月老头都没有恼,自己……我尽量压着火儿,骑着车子进了村子。
七月天,有时响起几声雷,下了一阵暴雨,天又晴了。傍晚,我踏着雨后的泥路,上瓜园找望月老头去了。
天上挂着一道长虹,晚霞把瓜叶子都染红了。
瓜铺上早有人坐着,等我到那儿的时候,望月老头正指星摘月地讲民国27年南河发水的惨况。接着他又讲到今儿个区里下来通知,南河上游桨杆河下来水了,支部书记老奎要布置防水工作来呢!晚风吹起他一绺胡子。就在这时,我看见鲁春牵着驴,朝社里瓜地走来了。他走到瓜地边上大声说:“啊!驴蹄子咋着哩!”他塌下身去,我清楚地瞧见他的眼光从驴肚下边溜到社里的瓜地,用手比画着甜瓜。我想这回他该放心了吧。可是比完了甜瓜,他又在瓜棚附近站着看着我们,擦着了火柴,抽起烟来。看来他还在提防着我们要偷他的瓜呢!
“望老叔!”我说,“鲁春又来啦!”
“啊!”他立刻停止了讲故事,喊着,“鲁春兄弟,瓜铺上歇会儿来呀!”
鲁春连头也不抬,牵着驴就过去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老奎突然从我背后出现,他颤动着清脆的喉音说:
“快别念喜歌啦!望月老头没讲,区里下来通知,水顺着桨杆河下来了,夜里要组织青壮年护堤!”
老奎的话,在村子里是一打一个响;听望月老头讲故事的小伙子立刻散了。我向老奎要求半天,他才答应我和望月老头一起,看护这三棵柳一段大堤。
风,轻轻地吹着芦苇,瓜叶子也哗啦啦地响起来。南河滩上,一片叽呱乱叫的蛤蟆声。湿漉漉的,繁星在眨眼,睡在故乡的瓜棚里,凉快,浑身舒畅。
白天在瓜棚里吃西瓜(下雨后发烂的)吃多了,夜里醒来,还是满天星斗,我跳下瓜铺解完小手回来,才看出窝棚里空了。“望月叔呢?”望着发亮的轻声吼叫着的南河,我想起老奎的话,就知道了他的去向。我立刻蹬上鞋,上南河大堤了。
四野黑茫茫的,南河水微微颠起波浪。我走在堤岸上,想起望月老头讲的民国27年发水情形,突然紧张起来。
“望月叔!”我不自觉地喊出。
“啊!”从西边传来应声。
借着满天的星光,我朝西看去,真有点不相信我的眼睛了,望月老头怎么跑到鲁春瓜地那边去了呢?他正扒下自己的褂子当作布兜,从河滩瓜地里搬来泥土,往堤上塞。一股水正向鲁春的瓜地里流去。
他看见是我,嘶哑的声音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