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28)
“你呢!”瘸老秦不满地瞟了潘七一眼,“你没钱哪?”
福贵仍然不语,他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俩的话,他的头脑飞向了一片雪原……他抱着僵挺了的小花,夜风悲鸣似的呜呜地叫着,卷起的雪花眯了他的眼睛,他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前迈去,到井家坟地里,他用锨挖了个土坑,最后亲了亲小花冷若冰霜的嘴唇,把她埋在一棵号叫着的松树下边,他的眼泪结成了冰……他又想到回到门口时满祥娘和朱兰子来给小花送人奶,听到这个消息,朱兰子手里的奶碗落了地,满祥娘晕倒在雪地上的样子……接着,他想起清早,朱四老头当着全体新社员,数落着兰子的样儿……他脑子里像走马灯,把更早的事儿也勾起来了,他的心跑到南河滩洗澡时的一幕……一会儿,又跑到大杨树林里,耳朵旁记起满祥亲切的话音……忽然,他错乱地喊了一句“满祥!”激灵下子清醒过来,他感到刚才是头脑错乱了。
潘七绕到他面前,像安慰似的说:“别惦着满祥啦!他是党支书,把你整穷了算!”
“是啊!”瘸老秦应和着,“要不会有这么多人入社?都是毛泽东发表了骗人的文儿,买了人心啦!”
福贵把这几句话都听进耳朵去,他骤然回过头来,鼻翅翕动了两下,抡圆了胳膊,使足了劲,照着瘸老秦打去。“叭”的一声,瘸老秦一溜滚地倒在地上,脑袋撞在门框上。潘疙瘩潘七张牙舞爪地假装出打架的样儿,挺着圆肚子说:“冒风雪来是关心你,怕你走歪道儿,你……”他的话还没完,福贵咬破嘴唇,用脚照潘七狠命踢去:“去你娘的吧!跟满天星一个调调,把我坑苦啦!”潘七也倒下了,把刚要爬起来的瘸老秦压在身底下。瘸老秦两眼闪着凶光,爬起抓住炕上的剪子,潘七拉着福贵的后腿……
猛然,窗户被推开了,一把枪对准他俩胸口:
“不许动!”
潘七想跑,门帘子掀开,满祥走进来,挡着去路,他讥讽地一笑说:“想跑吗?早就跟上你们啦!不知死活的东西!”
“我们没……破坏……”
“别耍花招啦!昨个趁着下雪,想去拆桥,看着有人,没敢下手!是不是?”
“是!怎么样吧!”瘸老秦满不在乎地晃着头。
“这倒是个爽快人!像个兵痞样儿!”满祥把头转向潘七,“你还耍什么滑头,满天星在县里把你们都招出来了!”
潘七的脸刷下子白了。
瘸老秦手里的剪子刚要动,满祥高声吆喝:“你是个兵!该明白是剪子快还是子弹快!”
瘸老秦举到半截的剪刀,“哗啦”一声落地了。
霍泉和两个年轻民兵押着潘七、瘸老秦上乡政府去了。
霍泉和民兵回来时,天已经微微黑下来。雪小了一点,可是原野里刮起了风,漫天漫地卷起银屑。霍泉走在井儿峪和渡口的十字路口,他没有回井儿峪,心里闯进一个影子,那就是桂花,他朝渡口旁边的登天桥走去。
天起了风,虽然是要晴天的预兆,可是桂花在风雪路上的遭遇,深深让霍泉担心。桂花的影子一闯进来,就再也抹不掉了。不知为什么,他一想起桂花,心里就有另外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感觉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很早就从霍泉心里升起来了。桂花是个热情急躁的姑娘,在霍泉没有胆量和坏人坏事做斗争的时候,桂花和其他同志给他心里点燃起火种,霍泉自个儿感觉自个儿每每前进一步,都像有桂花的动力,虽然桂花对他的态度有抱怨、有气愤,还有大声的申斥,满祥还批评过桂花这点,可是霍泉心里总没起过半点反感。村里人有的把他俩一个比作铁蛋子,一个比作棉花团,说铁蛋子碰棉花团倒也和美。不过,这是过去的比喻,对今天的霍泉已经全不适合。近一年来,霍泉坚强起来了,表面上看去还有点“棉花团”气,实在地说,在软性子里包括了坚韧和不屈。他早就想写封信给桂花,告诉她自个儿进步和入党的消息,但是在这历史大转变的日子里,他没有一点时间来写信的,即使是真挤出一个空儿来,也许刚刚写个称呼:“桂花同志!”就被别人找去开有关大发展的会议。
沿着雪花飞舞的路子,霍泉迈着快慢不匀的步子,没披任何避雪的衣具,来到了河滩。他不想惹动朱四老头,便绕过渡口来到浮桥。
“谁?”渡口房朱四老头厉声问。
“我!我!朱大爷!”
“嗬!霍泉啊!这大雪天上河滩打兔子来啦?”
老实的霍泉脸上红了一片:“不!不!到南河边走走!”
“是不是去接桂花呀?”
“是!”霍泉没扯过一句谎,他毫不隐瞒地说。
“去吧!我在这儿看桥呢!可不是故意盘问啊!”朱四老头狡黠地笑着。
他跨过了“登天桥”,往南眺望,雪花忽下子飞舞起来,扑打在他的脸上,他赶紧掉回头来。天,是多么无情啊!雪虽然停止了,风刮得更大,连天上铅色的云块也被风吹跑了。
压山的太阳,从云彩里露出脸来,白白的雪原上,染上点点金光。太阳一出头,风渐渐无力了,突然就变得像个衰老的老人,连雪屑也卷不动了。
这时,从白茫茫的原野里,跑来一个人影,霍泉的心热辣辣地跳个不停,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呢?没有说过一句那样的话呀!他低着头假装没看见,迎了上去。来人到了跟前,他想连抬头带问话,可是他张开的嘴合不上了——被他拦住的是个赶路人。他赶紧一摸脑袋给人让开了道,这时他感觉朱四老头在远处正眯缝着眼瞅着他笑……可是,他当真回过头来,哪里有朱四老头的影子,什么也没有,朱四老头的渡口房,冒着一股股淡蓝色的炊烟……
这回,桂花可真来了,他认得桂花的红花棉袄。棉袄多红啊!活像开在白茫茫雪地上的一朵鲜艳的红花。霍泉压着心里的不安,大步迎上去。显然,桂花也看见他了,离老远就扬起胳膊来招手。
“桂花——”他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声音来呼喊。
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了,霍泉勇敢地抬着头,和桂花一双火热的眼睛对视,说:“你胖啦!”桂花的圆脸微微有些发红,尽管是微微发红,脸上的雀斑也被红晕淹没了。她机敏地感觉到霍泉和过去是大不相同,他呼喊她的时候,声音是多么大而粗犷,握着她手的时候,她的骨节都微微发疼了。她为了证实这一点,想从霍泉脸上找点特征,但是,霍泉只是微笑着,低着头看她的脸,倒把桂花看个不知所措。
霍泉接着说:“知道吗?我入党哩!”
“听区委书记说啦!”桂花因为兴奋,脸更红了,“霍泉!过去,我总是爱犯态度,这回学习……”
“别那么说,给我的鼓励可大哩!”
桂花笑了。
“桂花……”
桂花仰起头来的时候,高大的霍泉黑亮眉毛一闪,就停住了口。
“嗯!”桂花应着。
“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
“嗬!真不少哇!一肚子话,说吧!”桂花明知霍泉的心思,故意避开,说,“过去咱们不是常扯吗?”
“那是谈思想问题!”
“眼下呢?”
“想扯扯……我常惦起你……”
桂花被老实的霍泉说得心跳得更快了。如果他再明快地提出来,该怎么回话呢?果然,霍泉单刀直入地提出来了:“桂花!我很喜欢你哩!”桂花脸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没有吱声,但是霍泉从她神色里看出,她同意这样的问候……
猛然,朱四老头从河滩大柳树后边闪出来,灰白掺杂的眉毛和胡子里深藏着微笑。
“朱大爷!”桂花挣脱霍泉的手跑上去。
这时霍泉才看见桂花背着好几盘爆竹,他埋怨自个儿眼太直,忙追上去,朱四老头早替桂花把沉沉的爆竹接了过来。
“走!吃我亲手切的接风面。”
“接风面?”桂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