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命运(下册)》(7) - 当代风云录珍藏版 - 陆天明 - 玄幻魔法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一十八章《命运(下册)》(7)

冯宁突然间听陶怡告诉他,她决定不去参加市第一届团代会时,都要惊倒了:“你不想去参加团代会了?为什么?因为那个金老板答应替你到香港去找你的爸爸妈妈?这纯粹是个阴谋,是收买!”陶怡红着脸说:“不是收买!他说我活儿干得好,是全厂最出色的员工,给工厂做出了特别大的贡献。所以他想好好奖励我,一定想办法替我到香港找到我家里的人。也许还会带我到香港去,让我亲自去找……”

冯宁一字一顿地追问:“让、你、去、香、港?”

陶怡激动地说:“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有这可能吗?”冯宁眼睛里闪出一丝冷峻的光。

“可他就是这么说的。”陶怡天真地答道。

“同时他又提出,你必须拒绝参加这次团代会?”冯宁再问。

“不是拒绝,是去请个假,因为要为厂子加班。”陶怡认真地解释道。

“那不还是拒绝吗?”冯宁哭笑不得地。

陶怡不说话了。她的不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想再和对方争论。小丫头平时看起来挺文静,但实际上骨子里却挺倔强,挺有主张。不和你争论,绝不等于已经放弃了她的主张。恰恰相反,她这时的不作声,只表明她早已决心要去实行自己的主张了。

冯宁想了想,又问:“他没向你提什么特别的要求?”

陶怡脸微红:“哎呀,你说啥呢!那个金老板都比我大一二十岁哩。说话时,我们整隔着一张桌子,他连荤笑话都没对我说一个,特别正经……”

冯宁忙说:“我不是说这个。”

陶怡不解地问:“那还有啥?”

冯宁问:“你们厂子里就选了你一个团代表?”

陶怡默默地点了点头。

冯宁一跺脚,着急地说:“你瞧瞧这事!”

陶怡平静地说道:“我不去了,他们还可以选别人嘛……”

这一下冯宁真急了,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陶怡嚷嚷道:“你以为这是小孩儿过家家呢?!你不去,别人过去替了你就行了。这是共青团代表大会!”

陶怡渐渐显得有一点尴尬起来,慢慢地低下了头去,不一会儿,眼眶便湿润了起来,接着便颇有些委屈地呜咽起来。

冯宁把口气放缓和了一些:“说起来,挺惭愧,我虽然也是个老共青团员,但一直也没能入上党,从来没有当过团代表。这么些年,对有些地方的有些选举,我也是挺有看法的。但是,陶怡,你得明白,你这一回的当选真的很不一样,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完完全全是自觉自愿把票投给你的。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或暗示他们,必须选你当他们的代表。他们跟你我一样,全都是初来乍到深圳,在这儿,全都是上无父母亲戚,下无乡里友好,内心的那种孤独、忐忑,跟对深圳的新奇、激动是同样的强烈沉重。他们把票投给你,让你代表他们到大会上去行使某种权利,表达某种要求,其目的恐怕远远不只是应付一个上面下来的政治任务而已,他们托付给你的这种信任、信赖,恐怕也远不止在政治层面上……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些话,对于陶怡来说,显然是“太深奥”了。陶怡似懂非懂地看着冯宁。

冯宁接着说道:“他们是把你当作他们在深圳最可信赖的亲人之一,就如同你现在把我当成你的亲哥一样,你成了他们心底里一个最温暖的向往……”

陶怡的眼圈又红了。她并没有听懂什么叫“心底里一个最温暖的向往”,更不明白受托了这种“向往”又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此时此刻,她只是觉得一向待她特别体贴和温和的“兵哥哥”冯宁突然变得如此的生硬和不依不饶,让她觉得非常的失望和难过。而后,就像她习惯做的那样,便再也不说话了。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冯宁又说了不少话,比如:“别让你厂子里这几千名打工仔打工妹和上百名共青团员失望,更别让他们瞧不起你。如果你真心想做他们的代表,就勇敢地去做。人活一辈子,最难的就是要有勇气创造一个真正的自己……”又比如:“退一万步说,你爸爸妈妈、姐姐哥哥真还活着,也已经到了香港,那么你早晚总能找到他们的,用不着这么急于付出背叛这些打工兄弟姐妹的代价,让自己一生都陷在良心自责的苦恼中……”等等。有的话能听懂一点,有的还是听不懂。不管听懂了的,还是始终没听懂的,她都低着头,再不说话了。冯宁真正领教了一回这个小丫头的牛脾气。

陶怡虽然一直没说什么,但她的心里还是在翻腾着的。冯宁这么“生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大道理,让她感到自己一定是做错了的。也许,自己是应该去参加团代会的。回去的路上,她倒了一辆公交车,在团市委门前停了下来。团市委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通栏的大红横幅:“热烈庆祝我市共青团第一届代表大会胜利召开”。

陶怡得到过通知,团代表与会,直接到团市委报到。她觉得,冯宁那么激动,自己好像应该去报到。下车后,她在团市委的大门前犹豫着、徘徊着。她几度向团市委那个并不算高大的门楣里走去,但走到门楣下,却又迟疑了。

这时,从厚厚的云层里,开始往下洒落一阵阵小雨。小雨细细地无声地润湿了街道和林木。陶怡既下不了决心走进那个门楣里,又下不了这个决心彻底离开这儿。她不想让冯宁生气,但又不想得罪金老板,更不想失去金老板许诺给她的那些美好前景。长到这么大,毕竟还没有谁——包括“兵哥哥冯宁”也都没有向她许诺过什么。她太希望有人向她许诺些什么了。就像无数年龄跟她一样大的女孩儿那样,在对种种许诺的盼望和失望中才能逐渐长大。于是,这一刻她只能痛苦地在细雨中迟疑着、踯躅着。

雨,毫无疑问地要越下越大。

她的徘徊引起了传达室一位同志的关注。大概是因为过去经常有一些想找团市委上访倾诉的青年人到了这儿,又犹豫着不敢进这大门。所以,传达室的同志赶紧打着一把伞,向陶怡走来。但他没想到,他的这种“热情”,反而在不明底细的陶怡心里引发一阵莫名的紧张和忐忑。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市级“大机关”的这个工作人员匆匆向她走来,是为了“驱赶”自己的,还是来“质询”自己的,唯一不敢想象的就是人家是来请自己进门的,更难以预测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于是她赶紧转过身走开了。

当天晚上半夜时分,有人打电话到高士达厂女工宿舍的传达室里,要找陶怡接电话。女工们住的房间里自然是不会安装电话的。电话只能打到传达室,再由传达室的那个“阿姨”(管理员)传呼。

女管理员四十来岁了,已经在躺椅上眯盹儿着了,被这电话铃吵醒,自然特别的不高兴,便对着广播话筒连着叫了几声:“四〇三室的陶怡,电话。四〇三室的陶怡,电话……”

这时候,女工们都已经上床睡觉了。一个睡在下铺的女工听到广播,忙拿起一个晾衣服竿子,捅捅上铺:“陶怡……陶怡……你聋了?”

睡在上铺的陶怡忙跳下铺。

另一女工笑着调侃道:“陶怡,又是那个兵哥哥的电话吧?啥时候带来让我们瞧瞧嘛!”

陶怡脸一红,只说了声:“睡你们的吧!”就披上衣服,赶紧走了。到传达室,还没等她向管理员“阿姨”说句好听的话,那个女管理员已经挖苦道:“团代表,这楼上楼下,就数你电话多了。”

陶怡脸又一红:“谁是团代表……”

女管理员皱了皱鼻子,道:“还谦虚呢?快接电话!”

陶怡怯怯地拿起电话。

电话果然是冯宁打来的。“去市里报到了吗?”他还挺牵挂这档子事。自己在部队都不好好解决“组织问题”,上这儿来,倒替别人着起这个急来了。人啊!

陶怡不知道怎么回答冯宁。她真的不希望再惹冯宁生气。她不愿意再看到冯宁生气。一时间,不知所措的她,拿着电话,只是在喘着气,没有回答。

冯宁问:“没去报到?”

陶怡还是不作声,只是粗粗地喘着气。

冯宁有点失望了:“你真行!”

陶怡特别歉疚地:“对不起……”

冯宁恨铁不成钢似的:“跟我有啥对不起的!”

陶怡看看那个女管理员,她虽然在很无聊地看一本香港版的命相书消磨时间,但脸上的神情却让陶怡觉得,她已经对陶怡半夜来骚扰很有些不耐烦了,便忙对冯宁说:“等见了面咱们再细说。传达室的阿姨要休息了。我挂了。”说着,没等冯宁做出回应,便挂断了电话,然后对那个女管理员说了声:“谢谢李阿姨。”那个姓李的女管理员,居然都没搭理她,马上丢开手里的那本命相书,收回电话机,关了那扇小窗户,在那张权当作夜班床的竹躺椅上躺了下去。

那边,冯宁听到陶怡不等他说完话就挂断了电话,赶紧撂下电话,向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跑去。他想去告诉陶怡,当好这个团代表,在我们这个体制下,会对她的一生产生什么样的作用。

这时,恰好有一辆公交车进站了。但等他跑到,大概因为时间很晚了,车站上没什么人在候车,车上也没什么人下车,这辆公交车已经匆匆地开走了。

雨,无声无息地下着……

雨幕中的夜色无边无际,浓重而又深远……

冯宁在雨中无奈地呆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刚要回工房去,从路边却走出三四个男青年,全都打着台湾产的那种花花绿绿的折叠伞(那时候很时兴这种折叠伞,比我们通常用的那种油布伞自然要灵巧方便得多),直直地向冯宁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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