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
布衣之侠
【天罗地网为子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才进入八月没几天,寒气就开始盛了起来。棘阳城西的官道旁,树叶被秋霜染得就像一团团跳动的火。每有秋风吹过,落叶便如同桃花般从半空中缤纷而降,撒得行人满头满脸,却急不得,恼不得,更不忍心挥手去拂。
官道尽头的城门口,今日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更有县宰1岑彭,带着县丞阴宣、县尉任光以及捕头阎奉、李秩等若干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毕恭毕敬地等在了城外的接官亭前。
他们今天要接的,却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公卿绣衣,而是一队盔甲鲜明的武夫。共二十四人,个个胯下都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的领军人物,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身高足足有九尺2开外,古铜色的面孔上,生着一双牛铃铛大小的眼睛,顾盼之间,目光如电。
紧跟在领军者身后的,则是一名猿臂狼腰的少女。肤色略微有点儿深,眉毛和五官却如象牙雕琢出来的一般清晰。目光明亮,却又不失灵动,隐隐还带着几分调皮。若不是腰间斜挂着一把三尺长的环首刀,绝对让人想不起她那个“勾魂貔貅”3的绰号,而是更愿意将她当作一个邻家小妹,偷偷地带入少年人的梦乡。
“那个就是凤凰岭的铁面獬豸4马武马子张!”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低低交头接耳。疲惫的眼睛里,闪着不知道是钦佩还是羡慕的神采。
“勾魂貔貅马三娘,原来生得如此漂亮!”还有人踮起脚尖,目光痴痴地在狼腰少女身上反复流连。
马子张、马三娘,这对兄妹的名字,在棘水两岸可是家喻户晓。最近两年当中,不知道有多少贪官污吏的脑袋,掉在该兄妹手中。官兵入山去征剿,要么被兄妹两个领着在林子里头转圈圈,最后累得半死却一无所获。要么直接钻了兄妹两个布下的陷阱,被山贼们杀得屁滚尿流。就连宛城属正5梁丘赐,都在他们手里吃了大亏,被打得抱鞍吐血而归,找名医调养了小半年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如今,马氏兄妹和凤凰岭的一众当家好汉们,终于厌倦了刀头舔血的日子,决定下山接受招安了。对他们闻名已久的百姓们,当然要凑上前看个热闹。一则瞅瞅这兄妹俩,究竟长着几条胳膊,居然能做出如此大快人心之举。二来,也算是跟传说中的英雄豪杰道个别,从此兄妹两个披上官袍,想必跟平头百姓就是两路人了。大家伙儿再受了官吏的欺负,也就甭指望他们出来主持公道。
“哎,可惜,可惜了!”城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一个生着瓜子脸儿的半大小子,叹息着摇头,仿佛阅遍了世间沧桑一般,满脸欲说还休。
“猪油,你又在泛什么酸?”另外一个宽额头的少年挤上前,喊着半大小子的绰号奚落,“即便马家三娘不受朝廷招安,你舅舅也不会准许你娶一个山贼做婆娘。况且她至少比你大四五岁。真要娶回家里头,一天收拾你四顿,保准比你妗子还狠!”
瓜子脸半大小子脸色微红,扭过头,振振有词地反击:“谁说我想娶她了?这叫欣赏懂不懂?美人如花,你再喜欢看花,还能把漫山遍野的花全摘回家里头去?我方才只是可惜,从此山花移进了庭院,纵使朝夕灌溉不断,从此却不复旧时颜色!唉,啧啧!”
说话间,和几个同伴冲进了棘阳县城内,将城门口正在上演的招安大戏,毫无留恋地抛在了身后。少年人心思简单,体力也充足。追追打打,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城内的高升客栈门外。正对着街道的二楼窗口,有两个良家子打扮的青年正在举杯对酌。其中身穿白袍的一个听见楼下的嬉闹声,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呵斥:“刘秀、严光、邓奉,你们几个不好好温书,准备把人丢到长安去吗?”
“哎,哎!”跑在最前方的宽额头少年,连声答应着停住了脚步,“我们刚温习了一段,然后去城门口透了透气。这就回去!”
“我们去看凤凰山好汉了,他们今天下山接受招安!”
“是猪油拉着大伙去的,他想看看传说中的马三娘长什么样!”
话音未落,朱祐已经后边追到。听三位同伴居然敢在大人面前编排自己,愈发羞恼难耐。挥起拳头,朝距离自己最近的严光脊梁骨上便砸,“好你个盐巴虎,就知道拿我当幌子。先前是谁说,秋色更胜春光,错过便是辜负来着?”
“我是看你心痒难搔,才替你找了个借口!”白面孔少年严光一边招架一边倒退进客栈,“子曰,知好色则慕少艾!猪油,你就别装了。刚才若不是刘三儿拉了你一把,你差一点儿就扑到勾魂貔貅的马蹄子下面了!”
“胡扯,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屎,怎么能看到我在想什么?”朱祐不肯认账,继续拎着拳头紧追不舍。
“汝不是严光,焉知严光不知道你的心思?”宽额头少年刘秀不肯让严光一个人吃亏,双双“迎战”朱祐。
“别闹了,都回去读书。今天不把《诗经》里头的小雅卷背下来,全都不准吃晚饭!”二楼窗口,呵斥声又起。四个少年人都失去了继续打闹的心思,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各自回房间用功。
“这四个坏小子!”白袍青年将身体坐回,冲着身穿蓝色长衫的同伴笑着摇头,“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才多大,就知道跑出去看女人了!”
“看了也白看!”蓝衫青年仰起头笑了笑,不屑地撇嘴,“那马家三娘子,岂是寻常人能降服得了的?跟她哥哥马子张落草这半年多来,将前去征剿的将官不知道宰了多少个。谁要是把她娶回了家,万一两口子起了口角,呵呵……”说着话,挥手为刀,在半空中虚劈。让周围的其他酒客忍不住齐齐缩头,脖颈后陡然生寒。
对自家同伴的高论,白袍青年却不敢苟同,笑着反驳:“夫妻之间,又怎么能真的动刀动枪?况且,那马三娘也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至少在这十里八乡的父老眼中,她跟哥哥两个,恐怕比衙门里的官员还要良善一些。只是此番受了招安,却不知道岑县宰将如何安置她。”
“还能如何安置?怎么也不会让她留在衙门里头做一个女捕头!至于她的哥哥马武,杀了那么多当地大族子侄,唉……”蓝衫青年摇摇头,对马三娘兄妹受招安后的前景,心里头分明是一万个不看好。
然而,此刻二楼酒客颇多,他又不想将话说得太明。沉吟了片刻,压低声音感慨:“这岑君然,不愧是太学子弟。才做了县宰不到四个月,就能逼得马氏兄妹下山接受招安。”
白袍青年同样不看好马氏兄妹的前途,也跟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也好,从此之后,新野、棘阳等地,也算落到个安生。”
“但愿那马子张能受得了朝廷羁绊吧,他那烈火般的性子……”
“他若是能受得了,当初就不会一怒之下斩了带队催粮的前任县丞……”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宛若腊月里的白毛风,瞬间把寒气送进了人的心底。
“好端端的,吹哪门子画角?”白袍和蓝衫青年同时按剑而起,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举目朝号角声起处遥望。
目光所及处,只看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正如同受惊的牛羊般,四散奔逃。而紧贴着城门内侧的院子里,则有大队兵马跳了出来,举起明晃晃的环首刀,将城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刚刚进入城来的凤凰山贼,被杀了个猝不及防。想要掉头冲出城外,哪里还来得及?一眨眼工夫,就被吞没在一片凛冽的刀光之中。
【鸿门宴罢夜未央】
“好个岑君然,好个瓮中捉鳖!”蓝衫青年眉头轻轻一皱,旋即便想明白了城门口事情的来龙去脉,左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了窗棂之上。
“你我都忘记了,被马武一刀劈掉的那个县丞姓甄!”白袍青年的目光投在城门处,咬着牙补充。
很显然,所谓招安,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马子张当初杀掉的那个贪官,出自本朝一门三公的甄家。其族中长辈,恨不得将马氏兄妹挫骨扬灰,怎么可能容忍二人去做新朝的将官,继续活着打甄氏一族的脸?而县宰岑彭,又怎么可能有勇气,冒着得罪当朝大司空甄丰和大司马甄邯的奇险,为马家兄妹去争取一线生机?
城门口,刀光依旧在涌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撕裂重重包围,像受了伤的猛兽般,咆哮着扑向了县宰岑彭。一个修长的身影,也紧跟着跳了起来,半空中贴着刀光翻滚,灵活如传说中的山鬼。在他们身后,则是七八名浑身是血的汉子,倒下,站起,站起,倒下,每个人都不知道被砍中了多少次,却死死护住了自家首领的后背。
县宰岑彭,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副彬彬有礼模样。一手持着钩镶6,一手持着长刀,迎住马武,寸步不让。在他身后,则是早已关闭的城门,黑漆漆的门板上,溅满了鲜红色的血浆。
“卑鄙无耻!”蓝衫青年的面孔迅速变成了铁青色,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突突乱跳。棘阳城很小,高升客栈距离城门也不算远。站在客栈的二楼,他能将城门处的战斗尽收眼底。
马子张和他麾下那些山寨头目们,果然如传说中一样勇悍。虽然身陷绝境,却没有一个选择屈膝投降。而是立刻下马列阵,互相掩护着,向官兵发起了反击。人数在山贼二百倍之上的官兵,被马子张等江湖好汉杀得节节败退,好几次,都让出了城门洞。全凭县宰岑彭自己手持钩镶死战,才确保了城门不被马武兄妹夺取。
而棘阳县丞阴宣,则偷偷地带领着一群家丁,爬上了距离城门最近的一所民宅房顶。每一名家丁手里,都持着一把怪模怪样的东西。边缘处,隐隐有寒光闪烁。
“阴家居然动用了弩机!”白袍青年猛地一纵身,随即又缓缓落回了屋内。白净的面孔上,写满了愤怒与惋惜。
弩机乃军国重器,按律法,民间不得持有。然而律法却早已管不到世家大族。此时此刻,阴府家丁手里所持的,正是连军队中都不常见的蹶张弩,俗名大黄,射程高达一百二十步,五十步内足以将任何铁甲洞穿。
马氏兄妹武艺再精湛,身后的弟兄们再忠心,也挡不住乱弩攒射。已经可以预见,当阴府的家丁扣动扳机之时,就是马氏兄妹人生的终结!
白袍和蓝衫青年不忍心,却没有勇气出言提醒,更没有勇气出手相助。他们所在的刘氏和邓氏,俱为地方大族,虽然不像甄、阴两家一般显赫,却也枝繁叶茂。如果他们两个此刻压制不下心中的冲动,在不久的将来,家族内必将血流成河。
不约而同地,二人都闭上了眼睛,愤怒地等待着那惨烈一幕的降临。就在此刻,房顶上突然响起了两个稚嫩的声音:“小心误伤县宰大人。你们怎么能动用弩箭?”“别射,万一射歪了,就是玉石俱焚!”
声音不算高,也未必能让城门口的人听见,却把白袍和蓝衫两位青年吓得半死,“刘秀,邓奉,你们两个找死啊。赶紧下来!别给家中惹祸!”
“我们是不放心县宰大人,才出言提醒!”刘秀吐了下舌头,蹲身从房檐另外一侧溜下了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