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11)
世事如棋
【九曲黄河万里沙】地皇三年,大新朝的第十四个年头已过去了大半,圣明天子的复古改制也终于获得了“完满”成功。虽然老天爷不肯给面子,在春天时就降下了蝗灾,地方上也有许多冥顽不灵之辈打着光复汉室的旗号,攻城掠地。但这些都是疥癣之痒,只要圣明天子再多读几遍》周礼》,将复古改制深化一下,问题就会彻底解决。长安,洛阳的肉食者们根本不担心天灾和人祸会动摇大新朝的根本,而百姓想担心也没资格。
而那些交通要冲,则和往年一样忙碌。从早到晚,人来人往。来自天南地北的各类消息,也像长了翅膀的麻雀一般,以这些交通要冲的酒馆,客栈为巢穴,向四下流传。皇上故意拆散了黄皇室主和执金吾将军的婚事,并且将大司马严尤贬出长安;嘉新公牵连进谋反案子,全家被杀;太学副祭酒算错了卦,被皇上呵斥,吓得从楼上跳下来摔断腿;大海边有鲲鱼上岸,引来海水倒灌入城;紫薇星冀州一带白昼出现,引发地龙翻身;绿林军三当家马武挥师北进,跟仇人岑彭大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林林总总,真假难辨。
地处黄河古渡口处的鱼龙客栈,就是这样的“麻雀窝”之一。因为最近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雨,水势太急,大部分渡船选择了暂且歇业。所以,很多需要过河的旅人被困在了客栈里。
被耽误了行程的旅人们愁眉不展,客栈老板胡朝宗却心里乐开了花。望着客栈大堂里涌动的人头,他仿佛看到了一枚枚跳动的铜钱。
若是有人想硬耍横,胡掌柜也不怕,将手中算筹朝柜台上一摔,立刻就能从柜台下掏出驿将的官袍穿戴起来。而先前还对旅人笑脸相迎的伙计们,也能扒开外边的葛袍,露出贴身穿的号衣,瞬间“转职”成为驿丁。到那时,先前赖账的家伙不将全身上下的钱财掏光,甭想全须全尾离开!
最近两年多,鱼龙客栈在黄河渡口,名气蒸蒸日上。
这地方有个别处绝对看不到的神奇之物,据说摸上一摸,就能带来鸿运。那就是竖在客栈门口做招牌的鱼龙骨架!虽然已经风吹日晒成了灰黄色,可毕竟是即将跃过龙门的神物所留,即便不像传说那样灵验,摸过之后,再提笔于骨架下的空白竹简上写几个字,也能多一些吹嘘的本钱。
鱼龙骨架是三年前竖在黄河南岸的。客栈掌柜胡朝宗,自然也是三年前的那个胡驿将。除了肚子比当初大了半尺,脸比当初肥了一寸之外,其他方面几乎没变化。这三年来,上头的官员走马灯般换来换去,他却依旧是个驿将。
“一门横波,万鱼逆流,过则为龙,落则身死,骨如精铁,头角峥嵘,微微苍天,何痛何惜?”有个书生刚刚喝过半坛子老酒,提起笔,在鱼龙骨架下面特意为旅人预留的竹简上,泼墨挥毫。
“当年刑天与黄帝相争,战败被砍去头颅,却死不瞑目。以乳为目,以肚脐为口,继续持干戚朝天而舞。此鱼跃龙门失败,却立在岸上,头朝苍天,骨架不倒,也算有刑天几分遗韵!”
“诗写得怎么样,某家听不懂。但把此鱼比作刑天,可就太胡扯了。据某所闻,此鱼当年还活着的时候,专门潜在水中择船而噬,不知道坏了多少无辜者的性命!后来亏了有五个大侠跳进水中,与这恶鱼斗了三天三夜,才生生累死了它,将它的尸体拖上了河岸!”
“你胡说,能在水里待三天三夜,那还是人么?”
“是啊,这鱼身具龙神血脉,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杀得死?”
“凡人屠龙,那还不得惹得老天爷大怒?”
“以讹传讹,分明是没跃过龙门,不甘而死,尸体被几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捡了上来,诈称是他们杀了鱼龙,骗取地方上赏钱!”
“住口!”忽然间,柜台上爆起一声断喝,打断了所有人的议论。众旅客惊愕扭头,只见客栈掌柜胡朝宗猛地从柜台下掏出官帽,狠狠套在了自家脑袋上,“本官当年亲眼看到这鱼怪被五位少年英雄所杀,你们所说的赏钱,人家也没拿一厘一文。若不是他们下河拼命,哪有你们今天坐在客栈里喝酒赏鱼骨头的清闲?尔等不知道感激也罢了,却拿自己的龌龊心思,来推测英雄,究竟是哪里来的脸皮?!”
【远客归来自天涯】
若是换作平时,无论旅人之间发生什么争论,胡掌柜概不参与,也不准手下的伙计们参与。既然拿了鱼龙骨架做生意,就要保持龙骨的神秘性。可今天,他却宁愿冒上不能继续赚钱的危险,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朝当年斩除鱼怪的少年恩公们泼污水。
早就忍无可忍的伙计们也都翻了脸。丢下酒碗,酒坛,开始从桌子下掏家伙。与胡驿将一样,他们心里也始终念着几位少年的恩。特别是后来听说几位少年都死于太行山中,更容忍不下有人再诋毁破坏恩公的形象。
众旅人正说得高兴,哪里想到胡掌柜会突然翻脸,一个个顿时又羞又恼,而那最先挑起事端的书生,却是个老江湖,见双方马上就要冲突起来,连忙收起了怒容,只是笑呵呵地作揖赔罪。
客栈里的气氛顿时一变,七嘴八舌地夸赞起当年几个少年英雄的大义大勇。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一对青年男女,始终没有受到感染。
一会儿,书生打扮的男子站了起来,快走几步,笑呵呵地向一个操荆州口音的旅人抱拳,“这位仁兄,在下刘书,听您的口音,应该是荆州人士。外边纷纷传言绿林军最近已经拿下了半个荆州,不知道此言是否为真?具体战场在何处?新野,棘阳一带,可曾受到波及?”
“这,这,我不太清楚!我是荆州人不假,但我家距离南阳很远,很远。”操荆州口音的旅人被问得微微一愣,开始瞪着眼睛装傻。
那人也不生气,又给对方行了个礼,“不瞒您老,在下本为新野人氏,前几年带着内子去邯郸那边谋生,一不小心就跟故乡的叔父断了联系。最近想要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却又听说荆州那边兵荒马乱,是以离家越近,心里头越不踏实。这才冒昧向您老请教。请问那边究竟怎么样了,此行会不会过于凶险。您老若能指点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他身高足有八尺,生得浓眉大眼,鼻若悬胆,肤色虽然因为长期受太阳暴晒的缘故略呈古铜色,却干干净净。跟人交谈时,要么不开口,开口必含笑,三言两语,就让操荆州口音的旅人放弃了戒备。
“还好,还好!绿林军虽然骁勇善战,可南阳郡的官兵也不算太差,双方基本上斗了个旗鼓相当,所以战火暂时还没蔓延到新野和棘阳。”放松了戒备之后,操荆州口音旅人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和盘托出,“但新野,棘阳一带,许多百姓都念着绿林军的好处,人心非常不安稳。眼下官军全靠一个叫岑彭的将领撑着,才跟绿林军战了个难分胜负。一旦岑彭哪天支持不住,甭说新野和棘阳,恐怕再往北面的宛城都得被绿林军收入囊中!”
“那个岑彭,可是原来的棘阳县令,设巧计荡平了凤凰山的岑君然?”
“这你也知道?也是,岑彭用诡计坑灭凤凰山那会儿,你还没有离家。就是他,荆州官军里的头号大将,有勇有谋。不过,绿林军三当家马武之所以全力攻打南阳,也是因为他。谁让他当年施展诡计骗马武下山招安,却又出尔反尔,将凤凰山好汉全都斩尽杀绝了呢。双方是不共戴天的死仇,马武宁可拼光了老底,也坚决不会放过他!”
“马武,凤凰山马子张?他又回来啦?他可真有本事!”刘书立刻瞪圆了眼睛,而他的女伴则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按住了桌面,关节处苍白如雪。
“哈哈哈哈,他早就回来了。这些年,跟岑彭也战了不止一场。若不是官军那边粮草辎重充足,器械精良,而他那边大部分弟兄手里只有木棍和石块,早就将官兵赶出荆州了,哪还用僵持到现在?”
“你们说的是铁面獬豸马武马子张吧?岂止是武艺了得,做人做事也都没得挑!”立刻有人加入,带着几分钦佩补充,“绿林军三大主力当中,他手下的人最少,但最能打,并且军纪也最好,只杀贪官污吏,对寻常百姓秋毫无犯!”
“是极!从绿林山到南阳,其间何止百千里?马子张却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沿途征战,竟未有一合之敌,无论官兵还是山贼,全都望风而逃。兄台,你刚才说的铁面獬豸,那是他以前的诨号啦,现在马子张的外号,据说叫马王爷!”
“噗哧!”那女伴忽然展颜而笑,让所有人的眼前都瞬间一亮。
【当年故人今安在】
各位看官猜得一点儿都没错。
所谓刘书,便是当年与严光,邓奉,朱祐等人一道下河斩杀怪鼍的刘秀刘文叔。而他身边的女伴,便是马子张的妹妹勾魂貔貅马三娘。姐弟俩三年前被长安王家逼得无处容身,只好参考吴汉的建议,诈死埋名,远走他乡。如今,他们从朋友的书信之中,得知朝廷的注意力已经彻底被绿林,赤眉起义军吸引,才又悄悄地踏上了归途。
俗话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三年来,姐弟两个所走的路何止万里?从东海之滨,到天山之侧,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结伴看过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塞上暴雪,河西杏花,甚至连传说中的昆仑山天池,也曾经光顾了一次。只是,二人在那里没看到任何神仙,只看见了万年不化的磊磊寒冰。
在昆仑山下某个落英缤纷的春日傍晚,二人祭奠了许子威,一个默默地解开了头发上的白色绳结,一个无声地取下了鞋子和衣服上的麻布。
三年孝期已满,逝者不归,而生者却要继续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
那个晚上,月光很媚,繁星很亮。一切寻常,而又不寻常。男人用自己的强壮,回应了女人的炽烈,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宝马华堂。他们甚至连海誓山盟都没有,仅仅在醒来后相视一笑,就默契地走出帐篷,肩膀挨着肩膀,看太阳从远方一寸寸升起,照亮身后巍巍昆仑。
“你们夫妻两个要回新野的话,最好从南边绕一下,不要贪图近走宛城和棘阳!”有旅客心肠好,见青年女子的模样颇为漂亮,小心翼翼地提醒。
“的确,哪怕走南边遇到绿林军,也比遇到甄家军强!特别是属正梁丘赐,男女通吃,凡是见到长得好看一些的,就朝自己寝帐里拉!”
马三娘的脸色迅速发红,手掌本能地按向了腰间刀柄。掌心所及,却是刘秀温暖的大手。
一只手在桌案旁轻轻握住马三娘的右手,刘秀礼貌地朝提醒自己的两个旅人点头,“多谢两位兄台,否则小可思乡情切,还真的会取道宛城。”
“走不得,走不得!那甄家军的恶名,远近皆知。我们做生意的,宁可花些钱向绿林军买路,都不会从甄家军的地盘上经过。”
“那朝廷就不管管?就任由甄家军胡作非为?”刘秀心中一动,故意装出一副涉世未深模样。
“朝廷还指望甄家军替他对付绿林军呢,怎么可能在这点小事儿上跟前队大夫甄阜为难?”
“那也难怪百姓像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绿林军到来了!”刘秀笑了笑,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