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5)
前路艰难
【千里黄云白日熏】与长江比起来,黄河并不算宽。但黄河两岸,风物却大相径庭。未渡河之前,一路上的树木都还是翠绿色,放眼望去,田野里也是一片郁郁葱葱。而渡过黄河之后,刘秀等人很快就在路旁看到了淡黄色树叶,并且越往北走,入眼的秋色越浓。
与南岸的狂风暴雨不同,北岸一路行来,却是秋高气爽。粗盐融化消失的风险,迅速在晴空中散去。赶路时累出来的汗水,也很快被清爽的秋风吹干。连带着大伙行囊中发了霉的衣服和受了潮的鞋袜,也很快就恢复了舒爽。
因为押送粗盐并非带兵打仗,刘秀从鲁匡手里领到的舆图甚为粗糙。万里黄河只是画在绢布上的两条黑线,千里太行山也不过是黄河偏右上侧潦草的十几个墨勾。至于关卡,城池,村寨等物,更是简单无比,干脆用一堆大大小小的圆圈来替代,旁边没有标注任何文字。读图人若是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完全靠猜!
太行山横亘于黄河之北,燕山之南,绵延八百余里,宛若一条卧龙,将北方中原大地,隔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片!
其山之西,名曰并州,地貌跌宕起伏,林壑优美,峡谷错落,令人策马奔驰于其间,常有沧海桑田之叹。
其山之东,名曰冀州。地势平缓,大泽如镜,长河似锦,令人驱车往来于其上,不觉悄生离世出尘之念。
山西山东两地虽然风物大相径庭,却并非彼此之间被太行山彻底隔绝。拒马河,滹沱河,漳河,沁河等数道水流,日割月削,将太行山硬生生割出了八条长短不一的横谷,俗称太行八陉。并州的百姓想要东去,冀州的百姓想要西来,都可以选择八陉作为通道,节省时间和体力。
刘秀等人自西南而来,若要穿过太行山,须得经过太行八陉中的前四陉,即从绛县入轵关陉,沿途经太行陉,白陉,最后从滏口陉出来,向东三百余里,便可抵达邯郸。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运盐的大队人马一入太行,见万山红遍,丛林尽染,精神顿时一振。待走到大河之侧,听涛声阵阵,鸟鸣幽幽,更觉神清气爽,双肋生风,忍不住伴着涛声鸟鸣,就想引吭高歌。
然而作为整个队伍的领头羊,刘秀却提不起丝毫兴趣苦中作乐。临渡河前,胡驿将曾经反复提醒他,太行山上盗匪多如牛毛,逢人便抢。虽然眼下都还没成什么气候,可随着绿林山好汉的声势日渐浩大,泰山赤眉贼屡屡击败进剿的官军,这太行山里的强盗们也都长了志气,不甘心再继续做蟊贼打家劫舍,而是在暗地里互相勾结整合,随时准备打出一个新的字号,与绿林,赤眉遥相呼应!
马三娘脸上则是一抹化不开的担忧。
四年前,大哥为了让自己能过上几天像人样的日子,硬把自己塞给了刘縯和刘秀。四年后,自己与刘秀的关系越来越近,心中感激大哥当日所做的决定。而大哥呢,他去了哪儿?在绿林军中可过得快意?每次恶战之后,可有个好女人替他递上一块汗巾?!
“子陵,你跟士载照看队伍,我去前面看一眼朱祐!”见马三娘忽然对着无边秋色发起了呆,刘秀不想打扰她,低声向严光交代了一句,策马加速前行。
他跟朱祐两人都做事认真仔细,联手探路,带领车队提前避开了许多麻烦。饶是如此,脚下的山路依旧越走越难。
由于年久失修,很多栈道已经烂得摇摇欲坠。而山路两侧峭壁上的石头,也因为风吹日晒,根基不稳,随时都有滚下来的危险。还有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老树,被山风吹得横在路上。
众人无奈,只能遇树砍树,遇泽铺桥,遇到大块的石头悬在头顶,就先想办法让它砸下来,然后再快速通过。好几次,走在前方探路的刘秀和朱祐,都差点陷入被枯叶虚掩的沼泽中去,幸亏马三娘经验丰富,及时施以援手。
第一天走了一整天,才将轵关陉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第二天早晨又爬起来紧赶慢赶,依旧只比头一天多走了五六里远,大伙个个都累得筋疲力尽。第三天走到中午,最难走的道路终于告一段落,前方视野变宽,所有人都忍不住仰天长啸,手舞足蹈。
“柿子!”朱祐一声大叫,策马超过众人,直奔前方不远处的树林。
大伙抬头望去,只见已经没多少叶子的树梢头,居然挂着数以万计的“红灯笼”,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被阳光照得娇艳欲滴。
这下,负责押运盐车的兵丁们,立刻忘记了身上的疲惫,没向任何人请示,就一窝蜂般冲了过去,举起长枪大棍,向树梢头快速敲打。
灯笼般的柿子纷纷而下,摔在地上,立刻化作一团橙红色的软泥。不小心落在人身上,果汁和果肉喷得人满头满脸。
“你们这帮混账东西,都是猪托生的,就记得吃!”队正老宋气得破口大骂,挥舞着刀鞘,作势欲追。
刘秀却笑呵呵地拦住了他,低声吩咐,“算了,这几天,大伙都累惨了,难得找个理由放松一下,且由他们去。你把车队停下来,让民壮们也分组去摘些柿子吃。只是不要吃得太多,那东西虽然可口,毕竟不是粮食!”
“哎,哎!小的替弟兄们谢谢刘均输,谢谢您大人大量,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没想到连蛟龙都敢杀的均输老爷如此体贴下情,队正老宋感激得连连作揖。
“不必客气,接下来需要仰仗诸位之处甚多。”刘秀笑了笑,大度地摆手。
话音刚落,前方树林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刘秀心中猛地一紧,连忙手握刀柄,举头瞭望。只见几匹快马,沿着官道向自己这边冲了过来。紧跟着,半空中落下了数支羽箭。骑在最后一匹战马背上的汉子惨叫着摔落,在路边草地上滚了滚,当场气绝。
那汉子的同伴们,大多数不敢回头,将身体坠下来,藏在战马的身侧,继续玩命狂奔。而跑在最前方的一位身披褐色大氅的青年男子,却忽然挺直了身体,冒着被乱箭穿身的危险,向车队这边奋力挥手,“好兄弟,你们可算来了!赶快帮我拦住追兵,回头大当家那里,功劳分你一半儿!”
说罢,侧身藏于马腹之下,任由坐骑带着自己,朝着刘秀继续疾驰。
刘秀顿时一愣,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褐色大氅?老江湖马三娘却已粉面生寒,猛地从腰间抽出环首刀,策马迎上,“狗贼,居然敢拖我等下水,去死!”
“三……”刘秀原本抬起来去拉马三娘的手臂,僵在了半空当中,年轻的心中瞬间也明白了人性之恶。
说时迟,那时快,两匹战马对冲,百步只需三个呼吸。眼看着阴谋败露,那身披褐色大氅的青年男子,猛地从马背上取下一杆长槊,对准挡了自己去路的马三娘,当胸便刺。
“三姐小心!”刘秀看得眼眶欲裂,策马抽刀,怒吼着扑向褐色大氅,“住手,你若是敢伤了三姐,我必将你碎尸……”
“当啷!”一声脆响,将他的怒吼声打断。
褐色大氅手里的长槊飞上了半空,而马三娘手中的钢刀,再度泼出一道闪电,直奔此人挂在马鞍上的大腿。
【莫道前路无知己】
这一下如果砍中,褐色大氅即便不死,下半辈子也得单腿蹦着走路。此人吓得凄声惨叫,抢在被刀刃劈中之前主动扑向地面,摔了个头破血流。
“泼妇,好狠毒的心肠!”褐色大氅的同伴挥舞着兵器,蜂拥而上,宁可被追兵射死,也要先为褐色大氅报仇雪恨!
马三娘自打跟刘秀等人为伴以来,几曾听到过如此粗鄙的羞辱?猛地把银牙一咬,不去追杀褐色大氅,挥刀迎战朝自己扑过来的几个“睁眼瞎”!那几人满嘴污言秽语,恨不得立刻将马三娘碎尸万段。然而,还没等他们冲到马三娘近前,斜刺里忽然飞来了两支破甲锥,一高一低,闪电般分别命中了两匹战马的脖颈和小腹!
狂奔中的战马,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轰然而倒。马背上的江湖汉子像石头般被甩出了两丈多远,砸得地面尘土飞溅。断裂的白骨从身体内刺破肌肉和皮肤,在秋日的阳光下白花花的格外醒目。下一个瞬间,热血贴着白骨的边缘喷射出来,半空中散作一团团鲜红色的云雾。
原本想要依仗人多取胜的“睁眼瞎”们,不敢再打马三娘的主意,拨偏了坐骑,绕路狂奔。
已经迎上前来的马三娘哪里肯收手?前后不过几个弹指,六名“睁眼瞎”已经落马其四。邓奉和朱祐举起骑弓,引弦而射,最后两个摔得筋断骨折!
“结车阵,所有人回到马车之后!”留在队伍中的严光跳上一辆盐车,将一面猩红色的旗帜奋力挥舞,“所有人不得擅自行动,退回车阵之内,准备迎敌!”
低沉的画角声跟着他的话语响起,随即是一阵令人牙酸的车轴摩擦声。惊慌失措的民壮们按照沿途的训练要求,努力将盐车分成内外两排,头尾相连,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车城。发觉情况不妙的士兵,带着满嘴的柿子汁狂奔而回,在车城内部七手八脚地抓起了盾牌,钢刀和长矛。
“吱吱呀!”盐车缓缓移动,民壮们在老宋的催促下,努力将车辆之间的缝隙减到最小,并且在远离柿子林的方向,挪开一个狭窄的“阵门”。听到画角声的刘秀四人,丢下生死不明的对手,策马而回,抢在另外一支敌友难辨的队伍冲上来之前,进入车阵之内。
“两边都不是善类!前者身份不明,后者看模样极有可能是当地的山贼!”严光从特意留出来充当戎车14的马车上俯下身,大声向刘秀提醒。
“向他们表明身份!”刘秀迅速作出决定,“外边的那些人,无论是死是活,他们都可以带走!”
如果褐色大氅及其同伙不故意将祸水引向自己,按照刘秀的脾性,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追兵杀死。既然褐色大氅故意坑人在先,其同伴又企图杀死马三娘泄愤在后,刘秀即便心肠再好,也不会选择以德报怨。
严光的想法与刘秀不谋而合。先将双手朝下压了压,示意民壮头目不要再继续吹画角。随即扯开嗓子,冲着缓缓朝车阵靠近的另外一伙人高声喊道:“大新羲和大夫鲁匡门下均输,奉朝廷之命押送物资前往冀州救灾。尔等可以带外边的人速速离去,切勿继续靠近!否则,后果难料!”
队正老宋带着七八个大嗓门的弟兄,将严光的话语一遍遍重复!队副老周带领十几名兵卒,七手八脚地将数面代表着官府身份的杏黄色三角旗从地上捡起来,高高地插在戎车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