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大汉光武2·出东门》(4)
斩蛟北行
【暴雨狂风何足惧】“嚯嚓!”一道雪亮的闪电自天穹而下,砸得远处的山头白烟乱冒。霎时间,狂风大作,将道路旁的几棵老树吹得东倒西歪。枯枝和黄叶纷纷扬扬,从地面卷向天空,又从天空滚向地面。泥土,沙粒,石子随着狂风,打在皮甲上啪啪作响。
“大雨又要来了,快将车厢用草毡遮住,莫让雨水落到盐箱上去!”
“大家动作快一点,我们要在大雨下来之前,赶到前面的驿站!”
刘秀,朱祐,严光,邓奉四个哑着嗓子,在队伍里跑来跑去,遇到站立不稳的兵丁就扶上一把。
自打一个多月前押送着盐车离开长安,老天爷就好像要给大伙点颜色看看,始终没消停过。这一路上,狂风,大雨,雷暴,冰雹,大伙几乎遭遇了个遍。
“谁叫你们不听老人言,活该!”对于大伙的遭遇,马三娘嘴巴上没有半点儿同情,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早在出发之前,她就曾经带着刘秀去找师伯孔永辞行,并征询长辈对刘秀出仕于鲁匡门下的意见。孔永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却也隐晦地点拨,秋汛将至,此时押运盐货从长安往冀州,任务恐怕不会太轻松。如果逾期不至,或者粗盐在途中损耗过大,众人恐怕很难向上司交代。
然而,当时刘秀等人却忙着给家族争取免除税负,把孔永的提醒当成了长辈对晚辈的过分担忧。拜谢之后,就立刻抛之脑后。
“三姐你赶紧去马车里头躲躲。雨马上就下来,小心着凉!”朱祐拖着一大卷浸泡过桐油的草席急匆匆跑过。
粗盐怕水,所以必须在大雨正式砸下来之前,用草席将盐箱盖好。他和刘秀等人都是初次奉命统领兵丁和民壮,经验太少,面孔也嫩,遇到紧急情况时,难免手忙脚乱!
“管好你自己!”马三娘不领情地吼了一句,随即拎起一个手指粗细,半丈长短的皮鞭,大步走向几名偷奸耍滑的兵痞,人未到,鞭花声先至,“啪”的一下,将车辕抽出一道黑漆漆的伤痕。“别磨蹭!否则,仔细你们的皮!”
“哎!哎!”几个老兵痞敢怒不敢言,连声答应着,努力加快速度遮盖盐车。周围的民壮和新兵却低下头,发出一阵快意的哄笑。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所有偷懒手段,根本瞒不住这位三娘子眼睛。如果哪个兵痞敢耍无赖,三娘子一鞭子下去,绝对能让人疼得满地打滚儿。偏偏下手的力道极有分寸,鞭子抽在人身上绝不会见血,也不会造成内伤。
有几个兵痞子不服,趁着三娘子去树林里方便的时候,偷偷跟上去打闷棍。结果那么多大老爷们拿着棍子,打不过一个赤手空拳的女人,兵痞子们在队伍中的威望彻底扫了地。从此,再也鼓动不起任何支持者,也无法再对新兵和民壮们颐指气使!
而这位三娘子对兵痞们虽然凶,对于肯尽心做事的新兵和民壮却友善得很。一路上伙食绝无克扣,每天晚上宿营,还会带着人到周围猎杀野猪,兔子和山鸡,给大伙加餐。所以前后不过二十几日,三娘子在队伍中的威望,已经超过了四位均输官11。只要一声令下,大家争相为之效命!
这回也是一样。看到三娘子英姿飒爽的身影向自己走来,大部分兵丁和民壮士气顿时大振,齐心协力,将桐油浸泡过的竹席,葛布展开,将马车连同车上的盐箱盖了个密不透风,然后又齐心协力抖开绳索,将竹席和葛布绑了个结结实实。
当大雨终于落下,各项防水措施已经实施到位。虽然不能完全防止粗盐受潮,至少能避免盐粒被雨水溶解后迅速冲走。像粗盐这种可以直接当钱用的重要物资,官府能接受的最大路上损耗,绝对不会多于一成半。如果到交割时,损耗超过这个界限,刘秀等人要么自己出钱赔偿亏空,要么等着丢官罢职,甚至获罪入狱,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这鬼天气,即便咱们保住了盐,恐怕也很难保证不逾期……”邓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忧心忡忡地向刘秀说道。
“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咱们只求平安赶到黄河边上的驿站。”刘秀苦笑着抖了抖身上的蓑衣,拿起一根绳索,走向一辆被狂风吹开竹席的盐车。
朱祐,严光默默跟上去帮忙,兄弟三个七手八脚,将绳索绕了一圈又一圈。刘秀说得对,这当口,考虑那么长远没用。既然已经走在了路上,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更何况,大伙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头。
逾期不至肯定会受到惩处,而半途丢下盐车逃走,则会身败名裂!两害相权,大伙只能取其轻。况且身边这五十车粗盐,关系着冀州一地数百万人的性命。大伙读了一肚子圣贤书,不能写文章时满篇凛然大义,真正做事时,却只顾着自己一个。
“我总觉得,鲁大夫当初,就没想着让咱们按期将粗盐送到冀州!”邓奉没得到其他三人的回应,讪讪跟上去,小声补充,“连孔将军那么大的官职,都不敢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公开征召文叔到他帐下做事。鲁大夫早年完全靠善于揣摩圣意才一路加官晋爵……”
“咔嚓!”一道闪电凌空劈落,照亮四张苍白的面孔。
【大河横渡剑做帆】
羲和大夫鲁匡跟大司空王邑相交莫逆,完全有资格不理会甄氏和一些王氏旁枝的联手打压!但是,如果把幕后出手之人换成皇帝,鲁匡既不是书楼四友的长辈,又不是书楼四友的师傅,他凭什么要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替四友谋取出身?更何况,鲁匡原本靠拍马屁上位,这种人,怎么可能有勇气去“忤逆”皇上?很多事情,刘秀等人不是想不到,而是先前被出仕的渴望烧晕了头,根本顾不上去想!
现在,狂风暴雨倾盆,前路迢迢,任务逾期几乎成了定局,大伙这才发现,所谓“慧眼识珠”,恐怕从一开始,就是“送羊入虎口”。
“都愣着干什么?欣赏雨景啊!”马三娘的话突然从雨幕后传来,焦躁中透着不加掩饰的关切,“盖好了车子赶紧走,有什么事情,到了前面驿站再说。发愣如果管用,母猪早就成神仙了!”
“是啊,已经无法回头,又何必瞻前顾后?”刘秀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电光,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冷笑着向伙伴们抱拳,“此事恐怕又是因为刘某而起。但无论如何,咱们都先把粗盐运到冀州。到时候若是逾期,所有责罚由刘某自己来扛,绝不敢再拖累……”
“文叔,你说什么呢!”一句话没等说完,已经被朱祐大声打断,“从当年出来求学到现在,什么事情不是咱们四个一起扛?况且即便这回真是圈套又怎么样,如果咱们能把粗盐及时运到,他鲁大夫还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对,陷阱未必不是机会!”严光脸上泥水交加,“咱们出发之前把木箱子都用桐油刷过,这一路上又盖得结实,到目前为止,损失并不太大。只要过了黄河之后日夜兼程,未必一定会逾期!”
“也是,反正已经无法回头了,干脆先把盐送到冀州再说,我先前想多了!”听朱祐和严光二人说得果决,邓奉也咬着牙响应。
一股浓浓的暖流,瞬间涌上了刘秀心头。被雨水冲冷的头颅迅速发烫,醺醺然如饮醇酒。又向大伙拱了下手,他弯下腰,双手推向笨重的车厢,双腿缓缓发力,推着正在打滑的马车,向前隆隆而行。感谢的话,兄弟之间不需要说。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变成可能,让兄弟几个四年寒窗之苦不白受,才是对友情最好的回报。有这样三个好兄弟在身边相伴,还怕什么?不过是见招拆招,兵来将挡而已!
朱祐,邓奉和严光三个,也各自找了一辆笨重的马车,从后方发力向前推动。周围的兵丁和民壮原本还想找个树林先躲一躲,等候雨停。看到四位均输大人都拼了命,无论情愿不情愿,都只能咬着牙跟上来,帮忙一道推车。刹那间,号子声,马嘶声,车轮声,此起彼伏,一转眼就压住了半空中的雷鸣。
一双双大脚落地,车轮滚滚向前,庞大的运盐队伍,在狂风暴雨之下,化作一条暗黄色的巨龙,摇头摆尾,鳞爪飞扬!
正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暴风雨依旧在继续,却已经无法阻挡队伍的脚步。马车几度陷入泥坑,又几度被众人用手和肩膀推了出来。草席和葛布几度被吹散,又被众人齐心协力盖好,捆紧。长龙般的队伍迤逦前行,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平安抵达了黄河渡口的一处驿站。
驿站因地而得名,被称作老河渡。管理驿站的驿将姓胡,三十来岁,一脸胡楂子,从头到脚,散发着浓郁的鱼腥。因为长年累月在水边厮混的缘故,此人的眼睛隐隐有些发红,看上去好像涂着一层血。头发和手背也隐隐呈现出一抹绿意,不知道是生了水锈,还是长了水草。
没料到如此恶劣的天气里还有人会赶路,胡驿将被车队的行进声音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了插在盐车上的官旗和刘秀等人的年纪,又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秩三百石的下士,在长安城里根本不算什么官儿。太学子弟,在长安城内也是一抓一大把。可放到偏僻闭塞的老河渡,职位就高到了一手遮天。偏偏这样的“大官儿”,一下子就来了四个,让年俸只有五十石的驿将,如何不着慌?
好在刘秀,邓奉,严光,朱祐四人,都出身寒微,明白普通人面对官员之时所承受的压力,所以也不计较胡驿将的失礼。先主动拿出文书和印信,让胡驿将核验各自的身份。然后又主动安排人手,张罗热水和饭菜,安顿盐车和挽马。待大伙把一切都处理停当,彼此之间也就熟悉了,相处时的气氛,也不再像先前一样紧绷。
待刘秀等人主动邀请胡驿将跟大伙一道用饭,又跟他分享了半坛子从长安城内带来的西域葡萄酿,此人就彻底敞开了心扉。先起身迅速朝周围扫了几眼,随即低下头,一边捧起酒坛子给大伙挨个斟酒,一边压低了声音提醒,“几位均输老爷,不是小人给您几个泼冷水,想要一个半月走到冀州,恐怕有点难。几位老爷年少有为,家世肯定非同一般。不如现在就写信回去,让他们赶紧找人帮忙斡旋。免得将来真的逾期不至,要想办法补救,却已经来不及!”
“一个半月还到不了,你不会想说,天气一直都这么差吧?!”刘秀顿时心生警觉,皱了皱眉,故意将对方的话朝歪了理解。
“当然不是,秋雨怎么可能下个没完!”胡驿将是个直心肠,立刻放下酒坛子,连连摇头,“刘均输您误会了,小人说的可不是天气。俗话说,河西行路看天,河东行路看命。老天爷虽然会给人脸色,却不会要人命。接下来的路,才会考验人的命够不够硬!”
刘秀闻听,轻轻点头。随即端起酒盏,向胡驿将发出邀请,“多谢老丈指点,我等今晚就立刻想办法。”
胡驿将半辈子在河边被过往官员呼来叱去,几曾受到过如此礼遇?当即吓得跳了起来,双手连连作揖,“折杀了,折杀了,小人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敢吃刘老爷的敬酒?!”
“老丈不必多礼!”刘秀无奈,只好放下酒盏,笑着打断,“有关河东行路看命的说法,还麻烦您老详细指点一二!”
“不麻烦,不麻烦!”胡驿将手摆得像风车般,哑着嗓子回应,“几句话的事情,可当不起您的礼敬。这么说吧,从长安到老河渡,路再差,也是官道。寻常蟊贼胆子再大,也不敢打官府盐车的主意。但过了黄河之后,就是千里太行,无论您怎么走,都绕不过去。而那山中,土匪一窝子挨着一窝子。您这五十多车盐,对他们来说,就是五十多车足色铜钱,他们怎么可能不动歪心思!”
“那他们也得有本事动歪心思才行!”马三娘最不喜欢听的,就是“土匪”两个字,猛然将佩刀从腰间解下来,朝自己面前的矮几一拍,大声冷笑。
胡驿将早就注意到,四位均输老爷都对这名高个子女子礼敬有加,不敢跟她强辩,讪讪喝了口酒,小声补充,“强盗当然没啥真本事,但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啊。几位小老爷,你们不过才一队兵马,把民壮和车夫都加上,都凑不够一曲……”
“打仗什么时候靠的是人多?”马三娘越听越不耐烦,“你操那么多心干吗?只管告诉咱们,从哪条路走去冀州最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