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大汉光武1·少年游》(15)
世态炎凉常言道,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多。今天皇帝那句“朕要亲自酬谢他的功劳”,已经等同于当众宣布,刘秀飞黄腾达在即。有心人此刻不来拉关系套近乎,更待何时?
当晚刘秀的寝馆,竟比过年时还热闹十倍,足足折腾到了后半夜,才不再有“贵客”登门。他累得筋疲力尽,草草洗漱了一下,立刻进入梦乡。第二天早晨起来,两只眼眶都黑了大半圈。同车前往皇宫的太学祭酒刘歆(秀)见状,少不得又唠叨了一路。
差不多正午,曾经在诚意堂内替皇帝颁发奖赏的欧阳公公,亲自将刘歆(秀)和刘秀师徒带进了未央宫。又在青砖铺就的甬道里,走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才来到了宫内一座小门前,将二人又交给另外一名年轻宦官。
刘秀来长安求学之前,连县衙里边什么样都没看过,更何况是皇宫?走着走着,就感觉到有一股雄浑之气,穿透了自己的外袍,皮肤,再透过血肉骨骼直扑心脏。这是他祖先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隐约都带着某种神圣的气息。掠过屋檐的北风,似乎也在发出喑哑的呼唤,呼唤着深藏于他灵魂深处的骄傲,深藏于血脉深处的尊严。
长安原本是秦朝一个乡,大汉高祖五年,丞相萧何奉命,在一片废墟之上筑城。大汉高祖七年,造未央宫。同年大汉国都由栎阳迁移至此。高祖曾经亲历秦末战乱,因此借用长安乡的名字,将都城也取名为长安,寓意长治久安!此后经历近百年时间,才将长安城和大汉皇宫,打造成现在的规模!
“文叔,为师记得,你的两个哥哥都务农为业吧?他们家书中可曾说起,南阳那边,今秋收成如何?”隐约感觉到刘秀呼吸越来越重,祭酒刘歆(秀)忽然笑了笑,仿佛很不经意地问道。
“还、还好!今年收成不错,因为弟子在太学就读,县里还免了家中部分赋税!”刘秀心中一寒,瞬间眼神就恢复了清明。祖先们曾经的荣耀,早已成为了过去。如今,这座皇宫属于大新。而自己,正走在前去接受大新皇帝召见的路上。如果应对得当,也许今天就能被赐予官职,从此家族不必受税吏欺凌逼迫之苦。如果自己还念念不忘祖先的荣耀,不但本人不可能活着走出皇宫,远在舂陵的家族,也必定受到牵连!
“也就是本朝,才会对教化如此重视。你能从南阳来长安就读,也多亏了陛下!”
“学生明白,学生不敢忘记陛下鸿恩!”
“刘祭酒,陛下召你入内问话。和你同名的学生暂且在外边等待!”
怎么是单独召见?刘歆(秀)暗暗吃了一惊,却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他已经知道我叫刘秀,恰恰跟祭酒同名!那他记不记得,去年赐给我青铜尺子的事情?他知不知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当众打了王固和王恒等人的脸?”一阵北风卷着残雪,从房顶横扫而过。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吹了刘秀满头满脸。
“陛下有旨,宣太学生刘秀觐见———”
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刘秀收起纷乱的思绪。学着先前祭酒的模样,先朝着黑洞洞的屋门行礼,口称:“学生刘秀,谨遵圣命”,然后小步急趋入内,恰恰与告退出门的太学祭酒擦肩而过!
因为是寒冬腊月,御书房没有开窗。由水晶和蚌壳磨成的窗叶,将寒风牢牢地挡在了屋外,也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这使得屋内的照明非常差,即便是在大中午,许多侍卫的面孔也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群土偶。而从铜鹤嘴里喷出来的渺渺青烟,则于昏暗之外,又平添了几分神秘。
唯一明亮处,便是皇帝的御案附近。九盏水晶琉璃灯,将御案、胡床、奏折,以及胡床后绣在黄绢上的九州舆图,照得纤毫毕现。而坐在胡床上,埋首批阅奏折的圣明天子王莽,则与堂下的侍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一座高高在上的神祇,正自身发出光芒,泽被周围璀璨星辰。
“来者何方人士,还不上前拜见圣人!”还没等刘秀的眼睛适应御书房内的明暗落差,已经有宦官扯开嗓子,开始大声唱礼。
“南阳学子刘秀,叩见圣皇,祝圣皇龙体安康,泽被苍生!”刘秀心里又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赶紧按照预先准备大声问候,随即跪倒在特定的软垫上,恭恭敬敬地向王莽叩首。
“免礼,你起来说话,这里是御书房,不是金銮殿,用不到如此麻烦!”王莽从小山一般的奏折上抬起头,向下看了看,低声吩咐。
“学生……”刘秀一愣,迅速向唱礼的太监脸上观望,希望能得到一些暗示。然而,后者果断又变成了土偶,嘴唇紧闭,两眼空洞,僵硬的面孔上不带任何人间温情。
按照昨天的准备,此刻宦官应该继续唱礼,刘秀则拜足三次,才能表达出对帝王的尊敬。而第一轮叩拜刚刚结束,唱礼声却戛然而止。继续拜下去,算不算抗命?立刻站起来,算不算失礼?忽然间,少年人发现自己走到了悬崖边,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有可能一脚踏入万丈深渊!
“朕叫你起来,你就尽管起来!”王莽的声音从头顶缓缓下落,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你们不要戏弄他。他只是个学生而已。”
“奴婢遵命!”书房内,迅速响起一片低低的回应声。刹那间,所有土偶的面孔,都生动起来。负责唱礼的太监,微微俯下了身,柔声提醒:“刘秀,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向圣上谢恩?”
“谢陛下!”刘秀恭恭敬敬对着王莽叩首,起身肃立。
“你是南阳人,据朕所知,南阳那边,像你这么高个子的,可真不多!”王莽轻轻放下紫毫笔,笑了笑。
这又是刘祭酒和许夫子预先没想到的话题。刘秀再度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然而,毕竟是太学里头一等一的青年才俊,他拱手向王莽行了常礼,实话实说,“学生原本长得也不高,最近三年来在太学里吃得饱,又日日练武,所以向上窜了一大截!”
“哦,这么说,还是朕的功劳了?”王莽眼睛里涌起一抹笑意。
“是,陛下。学生昨晚入睡之前,受了许多人的嘱托,请学生今日一定要当面向陛下致谢!”
“哦?还真有人记得朕的好处!朕还以为,太学里都是些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就骂娘的白眼狼呢!你且说说,有多少人托你向朕当面表达谢意,他们都怎么说?”
还真有人直接问别人怎么夸自己的?“回、回圣上的话。主要是太学里的师长,还有学生的几位同窗!其他人跟学生不熟,不敢把如此重要的话托付学生转达。”
“噢!”王莽轻轻点头,脸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
“老师们看得远,主要是想感谢陛下大兴教化,泽被万世。同窗们就想得比较简单了,觉得要不是陛下全力支持太学,很多人根本没机会到长安读书。”刘秀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期待,斟酌了一下言辞,大声补充。
他虽然对王莽即位以来的许多政令,心中颇有微词。但对于大兴太学的举动,却极为赞赏。以亲身体验得出来的结论最为真实,不加夸张修饰的言语,也最能打动人。王莽眼睛里的笑意更浓,点点头,带着几分自得说道:“泽被万世就算了,能泽被三世,朕就心满意足。太学里的老师是想讨好朕,才故意说得如此夸张。倒是你的那些同窗,心思还都单纯得很,知道饮水思源!”
“学生不敢妄自揣摩师长的本意,但他们对陛下的感激,却是货真价实!”感谢的话,是王修等人说的。他答应将话带给皇上,已经做到。至于王修等人的名字,既然皇上没问,他当然也不能硬说给对方听。
“嗯,你很知道进退!”见刘秀对答如流,不像寻常官吏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王莽心中很是满意,“你是许大夫的弟子?他最近身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没脱离许子威的预测范围。刘秀心里立刻踏实许多,拱起手又给王莽施了个礼,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圣上的话,家师半年之前偶感风寒,身体一直时好时坏。但总体上说,目前还不妨事。圣上赐下的药品和补养之物,家师也一直在服用。每次服药,都会想起圣上的恩情!”
“这话,是许老怪教你的吧!他不骂朕就不错了!”
遇到这么一个不按常理说话的人,刘秀除了红着脸谢罪,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王莽却一下子来了兴致,“你那师傅,什么都好,就是生就了一副混账脾气。朕拿他当至交好友,他却总是想学伯夷叔齐。要是他真的能采薇而食,朕也认了。就是怕他稀里糊涂,反而做了别人手中之刀,然后死个稀里糊涂!”
刘秀愣愣半晌,才苦笑着回应,“学生不敢虚言相欺,家师的确在学生面前,多次提起陛下的恩德!”
“那是因为,他怕影响了你的前程!”王莽苦笑摇头,然后长长叹气,“他如果真的还念朕的好处,就不会把话说得如此生分了。算了,这是朕跟他之间的事情,你不懂,也没必要懂。你只需要明白,朕将你师傅留在长安,绝非心存忌惮,更没任何恶意!”
“弟子知道,弟子谨遵圣命!”知道这是王莽的心病,刘秀不敢怠慢,立刻大声回应。
“嗯,你知道就好!”王莽收起笑容,沉吟着点头,“朕不会害他,但也不会任他由着性子胡闹。换了别人,已经不知道死多少回了。虽然他从来不感谢朕!”
说罢,忽然意识到自己如此说话,有损帝王之威,迅速板起脸,“就像这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朕立刻就死。朕不跟他们计较,朕所做的事情,寻常凡夫俗子,又怎么可能看懂?!”
凡夫俗子看不懂,但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刘秀低着头偷偷腹诽,脸上的表情却毕恭毕敬。
“你刚才说,进入太学之后才吃饱饭。难道你从前在家之时,总是挨饿么?”王莽的心思,远非常人所能揣摩。
刘秀的额头上,瞬间就涌出了几滴汗珠。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圣上容禀,学生家里人丁颇多,但土地却只有百十来亩。风调雨顺之年,自然衣食无忧。遇到干旱、冰雹或者洪涝,就会饿肚子。而官府的税吏,却只管征收税赋,不问灾年还是荒年。所以族中长辈,只能选择细水长流,期待能多存一些粮食,随时支应官差!”
“可恶!”王莽用力一拍桌案,震得书简乱滚,“朕早就下过圣旨,荒年酌情减免税赋。朕的大新律里,也写得清清楚楚。来人,给朕去查,南阳的大尹是谁?替朕传口谕给五司58,立刻将其革职查办!”
“是!”当值的太监答应一声,转身便走。
刘秀被王莽的果断给吓了一大跳,赶紧又拱起手,小心翼翼地补充,“启禀陛下,大尹、大尹公务繁忙,恐怕未必管得了如此仔细。也许是……”
“朕不管是谁,既然大尹受命牧民一方,朕就拿他是问!”王莽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不得呢,朕去替洛阳百姓拜祭上天,居然灾民不肯领情,反倒跟逆贼串通起来想要谋害朕。原来是有人不听朕的旨意,在下面胡作非为。这种臣子,朕留他何用。晚革掉一天,不知道多少百姓遭其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