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小六子铤而走险报仇赵尔巽含怨闭门拒客
马忠的悄然消失,令陈二腿和吴七都觉奇怪。问张得奎,得奎说马兄家中有点急事,都督让他回成都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时已临近春节,四川会馆主事戴云鹤和内侄邹稷光到怡居宅院请安,带来了不少年货。这邹稷光乍看倒变得老实而乖巧起来,连连自责过去的不是,发誓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戴云鹤又说准备大年三十在会馆安排宴席,请尹都督、骆老爷和在京的四川名流一起团年。尹昌衡自然高兴。接下来几天,尹昌衡闭门不出,关在怡居宅院看书写字,其实没人知道,他无时不在关注着马忠的消息哩!
紫禁城东安门外大街上,每天早上总有一辆皂篷马车从崇文门方向缓缓驶来,驶进东安门去,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辆马车又从东安门驶了出来,缓缓向崇文门方向驶去。车上坐着一位面目清瘦须发花白的老者,他就是上任不久的清史馆总裁赵尔巽。这位老者确也是位非同寻常的人物。清同治进士出身,曾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户部尚书、湖广总督、四川总督及东三省总督。
辛亥后避居青岛,年前被袁世凯请了回来,将大清王朝上自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都称汗,下至宣统皇帝退位清朝灭亡,共二百九十六年历史的整理编撰任务压在了这位老先生肩上。大清灭亡后,赵尔巽本欲退居山野聊度残生的,没料袁大总统客客气气地给他送来了委任状,对他这位前清遗老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赵尔巽是带着一种对大清王朝浓烈的怀旧和依恋的情结走马上任的。一般人也许并不知道,被尹昌衡斩了脑袋的清朝四川最后一任总督赵尔丰,就是这位清史馆总裁的亲兄弟!
这天,东安门外玉带桥边出现了一个摆地摊卖皮货的小贩,此人懒心无肠地做着生意,却老盯着有警卫兵把守着的城门洞子。夜幕降临,城门洞子里驶出那辆皂篷马车来,小贩随即收拾地摊,在马车后面远远地跟着。到了崇文门街,马车拐进了一条胡同,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门前停了下来。
赵尔巽被袁世凯召进京后,一时没购置到合适的房产,便临时租了这座小院,同夫人及几个家人丫头暂住下来。吃罢晚饭,赵尔巽刚在书房里坐下,家人便来报说六少爷给老爷请安来了。就见六少爷已走了进来,跪拜道:“侄儿给伯父大人请安!”这六少爷不是别人,正是赵尔丰的爱子,人称小六子的赵崇。
赵尔巽斜眼看了看赵崇,问:“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啥?”
赵崇嗫嚅着答道:“伯父,我……我就做点生意上的事,没干啥呀。”
赵尔巽又问:“你真的就做点生意上的事,就没干些别的勾当?”
赵崇低着脑袋不说话。
赵尔巽忽然声色俱厉起来:“我就知道尹昌衡进京后你不会安分的!你以为你干下的那些事我就一点也不知道吗?那张钉在尹昌衡大院门口的条子是你干的吧?前些天袭击张得奎的事也是你干的吧?孺子之为,孺子之为呀!”
赵崇阴沉着脸说:“伯父说得对,那是我干的。我只是给尹昌衡提个醒,要他明白京城不是四川……”
赵尔巽一拍书案:“不是四川你又要怎样?”
赵崇流下泪来,咬牙切齿地道:“伯父,我与尹昌衡有杀父之仇。这个仇要是不报,我还是我爹的小六子吗?”
赵尔巽不由得仰天长叹。自从得知尹昌衡进京的消息后,赵尔巽便预感到这几年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为此他特意把赵崇唤来,申明利害,告诫赵崇不可妄为。谁知不久就发生了恐吓信和袭击张得奎的事件。
赵尔巽俯身将赵崇拉起,颤抖的手抚摸着赵崇,说道:“小六子,你爹死后,难道就没人管得了你了吗?伯父的话难道你就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吗?忍!
再大的冤仇,你也得给我忍下去!”赵尔巽说着不禁老泪横流,啜泣起来。
“伯父,我实在是忍不下去啊……”赵崇号啕大哭。
赵尔巽道:“小六子,千百年来朝代更替,哪次不是用成千上万的人头换来的?你伯父我在大清可不是个寻常人物啊,我不是也忍过来了吗?小六子,听伯父的话,一定要忍啊……”
赵崇告别伯父,乘着黄包车离去了。小院暗角处突然窜出一个黑衣人来,悄悄尾随在黄包车后。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夜幕中的北京城显得格外冷清而静寂。车夫拉着赵崇一路小跑,经崇文门、朝阳门,到了东直门,在街边一座三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小楼门前挂着两只写有“仙客来”字样的灯笼,是一家附带客栈的酒店。
赵崇下了黄包车,掀开门帘走了进去。过后不久,白天在东安门外玉带桥边摆皮货地摊的那个小贩掮着行囊走了进来,他要住店。
小二道:“只有一间上房了,房钱有点贵的。你住不住?”
小贩操着别扭的腔调:“上房就上房,住!”
这时,赵崇从账房走出,问小二道:“今晚郑爷来过没有?”
小二回道:“来过了,又走了。他说等会再来。”
赵崇说:“那你把酒菜准备好,我要跟郑爷喝几杯。”
小贩看了赵崇一眼,付了房费后,随小二上了三楼,开了北头的一间上房。小二道:“房内是不准烤火的,怕引起火灾。要是嫌被子薄了就说一声,可以加的。”又说,“下面备有酒菜,客官要用就下来,我把酒给你温着。”
小二下去了。小贩关上房门,拽掉头上的狼皮帽子,又对着镜子整理着嘴上的髭须,原来他正是马忠!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尹都督料事如神,恐吓信及张得奎被袭事件的策划人终于找到了。马忠轻松地笑了笑,戴上狼皮帽子,开门走下楼去,在屋角处找了个位子坐下,小二随即将酒菜端了来。马忠自斟自饮,半壶酒下肚,身上便暖和些了。时已半夜,客人都已歇息,马忠正欲上楼睡觉,却见门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站在门边抖着身上的雪花。
就听小二叫道:“六爷,郑爷来了!”
赵崇立即从账房出来,拱手道:“啊哟郑爷,我说了今晚一定要见你的,就怕你不来了!”
郑爷身材粗壮,嗓门洪亮:“说好了要来,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也会来的。”
赵崇叫小二快备酒菜,就请郑爷上楼去了。
马忠匆匆将壶中酒喝尽,结了酒钱,就要回房睡觉。他缓步走上二楼,听东头房间里传来赵崇劝酒的声音,便一口将挂在墙上的油灯吹熄,而后悄无声息地向东头窜去。
房间里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马忠从窗缝向里看去,就见赵崇拿出一把盒子炮来,推到郑爷面前,却又被郑爷推了回去。就听郑爷低声说道:“哎,我说六爷,这事不能再干了。上回你要我给张得奎一点厉害,我也照办了,但是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不能做下去了。”
“这是为啥?郑爷,我们说好了的呀,郑爷要是为我报了仇,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的。要不,今晚就付一半给你?”
“六爷,再多的钱我也不敢要呀!六爷你是清楚的,我这帮人其实也没多大的本事,那天去收拾张得奎,我的人就有好几个被他打伤了。再说,那个姓尹的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警卫兵跟着,再加上他那两个武艺高强的贴身保镖,我拿他是毫无办法的。”
赵崇失望了,恳求说:“郑爷,看在我死去的父亲分上,你就帮我一回吧!”
郑爷叹息道:“六爷,不是我不帮你。这些天我也打听了一下,那个尹昌衡可是袁大总统看重的人物,还专门派兵护卫他,段总长和袁二公子也经常往他宅院跑哩。你想尹昌衡那阵势,我能把他怎样?我敢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吗?”
又听赵崇说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郑爷都无可奈何,我还能把尹昌衡怎么样?”
郑爷站起身来:“那我就告辞了。话就到此为止,至于六爷你还想怎么做下去,那可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马忠急忙窜向楼道口,闪身上三楼去了。
送走郑爷后,赵崇回到房里自个儿喝起闷酒来。
赵崇就是这家客栈的主人。那年尹昌衡诱捕了赵尔丰,于行刑前曾向赵尔丰承诺过决不伤其家人。赵尔丰伏诛后,小六子赵崇便护送老母千里迢迢回到了奉天老家。第二年,老母病逝,赵崇听从伯父赵尔巽的劝告,带上银子进了北京城,盘下这家客栈做起生意来。赵崇始终没忘记过与尹昌衡结下的深仇大恨,无数回在梦中梦见自己亲手杀死了尹昌衡,有时用刀,有时用枪,有回甚至梦见他与尹昌衡在悬崖边搏斗着,二人纠缠在一起,最终双双坠下深渊……
郑爷名叫郑标。赵尔丰在川滇边务大臣任上时,郑标是赵尔丰麾下的一名管带,后因郑标父亲突然逝世,老母无人奉养,赵尔丰便恩准郑标回乡了。赵崇长期跟在父亲身边,对郑标是认得的。一晃数年不见,没想竟在北京碰上了,几经往来,二人就成了朋友。每每谈到赵尔丰被杀的往事,赵崇都禁不住悲泪涟涟,郑标也气得捶胸顿足。其时郑标在什刹海为一个前清王爷看家护院,手下也结交了一帮子弟兄。得知尹昌衡进京后,复仇的火焰便在赵崇心里燃烧起来,他求告郑标帮忙,而郑标感恩赵尔丰,也就承诺下来。一步二步郑标都照赵崇的意思做了,没想到了关键时刻,郑标却打起了退堂鼓。
赵崇独自喝着闷酒,直喝得眼珠儿泛红还不罢休。他抓过那把盒子炮,用绸巾慢慢地擦拭着。
雪越下越大了,怡居宅院的墙头屋顶都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尹昌衡熄灭油灯正欲睡觉,突然有人轻轻叩响了窗棂。他赶忙开了房门,一个黑衣人闪了进来,正是马忠。也没点灯,就在黑暗中,马忠向尹昌衡报告了赵尔巽和小六子赵崇的情况。
“怎么办?”马忠问。
尹昌衡沉思着久久没有说话。那年赵尔丰被押上刑场,就是这个小六子拼死拼活要与父亲同赴黄泉,声声叫喊他若不死,日后定要为父报仇。尹昌衡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六子竟在北京出现了。他深深感到,以小六子的心性,赵尔巽是绝不可能挡住他复仇之路的,即使郑标中途放弃,赵崇也决不会就此罢休。
“都督,到底怎么办,你说话呀!”见尹昌衡久不言语,马忠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