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豹岑票戏隐由谁知晓尹母赴京狱中情凄悲
尹昌衡进食的消息很快传到总统府,袁世凯终于松了口气,对夏寿田说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又说,“楚汉相争,霸王项羽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吗,还不是拜倒在虞姬的石榴裙下?尹昌衡这狂徒,也不过如此了。”
接着他作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允许良玉楼自由出入宛平监狱,在尹昌衡服刑期间陪侍左右。此话一出,夏寿田当即叫好:“大总统此乃仁人之举也!”
监室里,良玉楼正在喂尹昌衡吃稀粥,监狱长杨进忠匆匆来说:“恭喜尹都督,恭喜太太!”
良玉楼看了看杨进忠。杨进忠道:“袁大总统特准太太在这里陪侍尹都督了!”
良玉楼高兴得流出泪来。尹昌衡淡淡地笑了笑,说:“今天你还是早早回会馆去吧。”
良玉楼领悟了昌衡的意思,趁热喂他将稀粥吃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监室,雇了辆马车回城。没多久,杨进忠领着黄亦吾走了进来。黄亦吾在床前坐下,笑道:“尹都督,你终于放弃绝食了。如若你真的去了,我可就没福分在监狱中下棋了啊!”
尹昌衡苦苦地笑了笑。黄亦吾又道:“玉楼姑娘的话到底比黎副总统管用。要不是玉楼姑娘,谁能说得动你?”
尹昌衡却道:“其实黄先生说错了。玉楼来并非是一定要劝我放弃绝食的,她晓得我的脾性,我决定的事,任何人劝也是无济于事的。”
黄亦吾问:“这么说,玉楼姑娘并没劝说你?”
尹昌衡道:“她劝了劝,也就放弃了。她是抱定陪着我一道去死的决心来的,她要与我死在一起。”
黄亦吾吁了一口气,似乎明白了尹昌衡放弃绝食的真正原因。
其实当时良玉楼在他耳边讲述她的故事她的心事,给他唱着一支又一支曲儿的时候,他就已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的心开始在继续还是放弃之间挣扎、徘徊。当他恍惚看见玉楼正打算悬梁自尽的时候,他坚持下去的意念彻底崩溃了。
黄亦吾道:“这几天我可是着急死了,又没法子把你从死神手中拉回来。
我曾在心里怨过你、骂过你,尹都督堂堂一血性汉子,竟然会选择这样的方式?这可不是英雄之举啊!”
尹昌衡叹息道:“我想也是。即便我这样死了,于袁大总统未必就是坏事,于我自己未必就是好事。”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事来,问黄亦吾,“我的那些诗稿是你传出去的吧?”
黄亦吾笑了笑:“还会有谁?那篇署名‘无天’的文章也是我写的。奇怪的是,陆建章对我没一直追查下去。他要是紧追不舍,我黄亦吾也就死定了。”
尹昌衡笑了:“我把它全揽下了,陆建章相信了我。”
黄亦吾疑惑不解。尹昌衡便将马忠和张得奎夜闯监狱的经过细细地说了,黄亦吾听得目瞪口呆。尹昌衡笑道:“陆建章信了我的话,但又拿我那两个兄弟没法子,他是抓不到他们的。”
这时,一个瘦瘦的狱警提着一篮水果走进监室,说是监狱长叫送来的,说话间还向尹昌衡和黄亦吾笑了笑。
瘦子狱警走后,黄亦吾笑道:“幸好陆建章相信了你,否则我必死无疑,那小子免不了也要跟着倒霉了。”他向尹昌衡透露,他进宛平监狱不久,偶然得知这瘦子狱警是他山东聊城的同乡,人也善良。渐渐熟了后,这狱警不但对他暗暗给以关照,还大着胆子为他向外面送起信来。
“你真行啊!”尹昌衡叹道,递给他一个水果。就听外面铁栅门响,接着袁克文走了进来,监狱长杨进忠和另一狱警抬着一只木箱跟在身后。黄亦吾起身向尹昌衡笑了笑,告辞回自己监室去。
袁克文问:“怎么没见玉楼姑娘?”
尹昌衡道:“回会馆去了。”
袁克文叹息着沉默不语。尹昌衡问:“箱子里是什么?”
袁克文:“书,一箱子书。”
“好死不如赖活啊!”尹昌衡叹道,“豹岑兄一片好心,要我在牢里赖活九年了。”
袁克文苦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愿你死。父亲说了,其实他并不希望如此的。只是军事法庭……”
尹昌衡没好气地道:“狗屁的军事法庭!这话你也信?袁二公子在大总统身边几十年了,还不了解你父亲?”顿了顿又道,“袁世凯要当皇帝了,你就等着当皇太子吧。”
这话重重地刺痛了袁克文。
近来外面对袁世凯意欲摒弃共和,恢复帝制的议论愈演愈烈,甚至就其称帝之后将立谁为太子也传出种种说法来。大公子袁克定不知天高地厚,不论在家还是在外都俨然一副皇太子的架势,却又不放心学识才气都强过自己的二弟,处处与袁克文过不去。袁克文成天处于惶惑不安中。
几天前袁克文陪亲妈沈氏游颐和园,坐着画舫荡游在昆明湖中。沈氏一时高兴要他做诗。袁克文回首看了看高高的万寿山和巍峨的佛香阁,便信口吟出几句诗来:
隙驹留身争一瞬,恐声催梦欲三更。
绝岭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沈氏说这诗好,有味儿。没想袁克定却从中解出另一层意思来,在袁世凯面前告了二弟一状,说二弟借诗讽喻父亲。袁世凯便将袁克文狠狠斥责了一番。
二人沉默了许久,袁克文突然说道:“硕权兄,兄弟最近票戏可票出名堂来了。”
尹昌衡茫然地盯着他。袁克文又道:“我学了好几折戏哩,还上广和楼戏台子过了一把瘾,得了一个满堂彩。连行里的人都说我唱功不错,字正腔圆了。”说着又笑了笑,“家父却骂我,说我没出息。”
尹昌衡懂得袁克文的心思,愧疚地说道:“豹岑兄,刚才多有冒犯,对不起了。”
袁克文却仍想着他的戏,说:“还记得那次我请你到广和楼看谭鑫培父子的《翠屏山》么?怎么样,过瘾吧?其实京剧的看头大了,往后如有机会,你一定要多看,越看越有味道的。”说着他站了起来,要为尹昌衡来一段。就见他拿足架势,憋着细嗓子唱了起来,是《长生殿》中的“夜怨”:
宠极难拼轻舍,欢浓分外生怜……
尹昌衡一听便觉是杨玉环的唱段。
袁克文做着旦角的身段,继续唱道:
比目游双,鸳鸯眠并,未许恩移情变。
只恐行云随风引,争奈闲花竟日妍,终朝心暗牵。
尹昌衡为他入情的演唱吸引了。没想袁克文唱着唱着,眼里却掉下一行泪来。
袁克文临走时,尹昌衡突然提出要去会馆吊唁戴爷。袁克文颇觉为难,尹昌衡笑说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袁克文便答应立刻给父亲说说。
暮霭沉沉,四川会馆沉浸在一片悲哀中。骆成骧从法源寺请来的众多僧人正在灵堂里做法事,法器的敲击声、僧人的诵经声不绝于耳。
戴云鹤在京多年,人缘极好,前来吊唁的友人络绎不绝。良玉楼披麻戴孝突然出现,竟让在场所有人吃了一惊。就见她跪伏灵前,痛哭欲绝。待她稍稍平静之后,骆成骧这才问及尹昌衡的事来。良玉楼便将尹昌衡已经进食和袁世凯特许她在监狱陪侍昌衡的事说了,众人备感欣慰。
这时,彭光烈从外回来,见到玉楼很高兴。又说等办了戴爷的丧事,他就要回四川去了。原来陈宧近日就要赴川接替胡景伊担任四川都督,特请彭光烈一道前往,辅佐他做些事情。众人便觉奇怪,胡景伊不是袁世凯的亲信么,怎么就将他撤了?彭光烈说,胡景伊在四川很不得人心,最近更是发生了多起川民围攻都督府事件,要逼他下台。搞到这个份上,袁世凯不撤他也不行了。
骆成骧与彭光烈正说着,门上小厮慌慌张张跑了来,说是外面来了不少军警,将大门围上了。二人大吃一惊,拔脚便往外走,就见几个军警簇拥着一位身着长衫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近了,才猛然看出那人竟然是尹都督。
“硕权!”骆成骧和彭光烈同时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