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雪里行
一夜无话。
风雪早早停歇,但天地彻底是白茫茫一片。
昨晚难得好觉,公羊都有些不想起来了,但一想到家里人还在等自己回去,铁锅、披风和钱财都能给他们极大的惊喜——还有什么能比一个有希望的未来更吸引人呢?
公羊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磨盘大的屁股,圆润光滑且一丝不挂。
难以置信!
公羊连忙一骨碌起身,揉了揉眼睛才看明白,是一匹马进来了。
这马全身暗红,独有额头一点白,长睫毛上还有些许未融化的冰雪,甩了甩尾巴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心里一阵失落……环顾四周,火堆依然烧着,但显然是重新点燃的。羊廷甫也不见了踪影,锅里肉汤却依旧没了。
公羊掀开披风出去,远远便看见一排尸体被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前方,还有一堆兵器也放着。远处羊廷甫正往过来拖着一个。
“军爷军爷,你还伤着呢。”公羊连忙跑过去,倒不是刻意讨好,村里人对举手之劳自然是能帮则帮。
“这事你早说啊,让我来吧。”
公羊直接从羊廷甫手里拿过那人衣领,雪里放了一晚上已经硬邦邦的了,伤口被雪冻上也没那么可怕了。就像扯条死狗一样轻松。
“军爷还有吗?你说指一下地方我去。”
“没有了,都在这了。”
“那要挖坑吗?”
羊廷甫一脸悲戚,停下思索一小会,最终却是摇了摇头:“暂且用雪堆起来吧……人死了在土里还是土外面也没什么区别了。”
公羊耸了耸肩,他不觉得这样很好,但他都这么说了,躺着的也没意见,自己装什么于心不忍?
很快,一个雪冢便立了起来,羊廷甫没说压实,公羊也乐得偷工减料,虚虚的盖住便好了。
羊廷甫没再一边看着,他自顾自的把公羊摸来的死人粮食拿了些,对着手里横刀打量许久,见公羊走了过来,一咬牙递了出去。
“恩人收下吧,这刀是军中制式,虽不善,但远胜一般民间刀匠锻造的了。”
“不不不,我怎么能收军爷的东西呢,而且我也不会呀这……”
“恩人,收下吧。”羊廷甫面色平静,直视公羊双眼,一字一句的认真说出话来:“今朝得位不正,传承无序,天子又只知鱼肉百姓以供皇家,百官上行下效,行如禽兽。如今天怒人怨,天下板荡已然不远。恩人拿刀护身,总好过受人欺凌——我自光州起,随军而动,已有六载。分流城东西都去过,这些都是诚心言语,恩人还是记下吧。”
他或许是不明白这些言语,但自己说了,或许会有用?又或许是心里郁结,不吐不快吧。
公羊眨巴眨巴眼,默默的接过横刀。那些皇帝贵人事他不晓得,但能看出来羊廷甫的诚心。更重要的是,羊廷甫说他去过分流城以东——公羊这种连郡里几个县说不明白的人都听过分流城的鼎鼎大名,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据说,据说啊,那分流城往东乃是天下最富庶之地,遍地钱粮,一年四季春风和煦,哪里百姓都一日吃三顿饭,每天只干四个时辰的活……分流城西的苦哈哈只恨自家祖宗眼瞎没到分流城以东去……似乎那边的一切都是高大上的,羊廷甫去过哪里,那自然是极有见识了,有见识人说的话,能不听吗?
羊廷甫说罢,稍一拱手,一踩土堆,艰难的爬上马,冲公羊一点头便要驰去。
“喔,对了!军爷!等下等下!”
公羊突然拦住马匹,却面露难色,扭捏一会才说出口:“军爷会写字吗?能写下我和我家人的名字啊?日后交粮的时候也能认得名字……”
这理由很粗糙。
“小事。”
不过羊廷甫没有拒绝,只是身上没有纸笔,便找了五块一手大小的木板,不消一会,便把公羊一家五口名字刻好了。
“谢谢军爷!军爷您必然高升,一看面相就是要作太尉的人呐!”
羊廷甫飞马驰走,公羊也一步一跳的从雪堆里拉出板车,收拾好几个披风,把木牌仔细放好,铁锅照样戴在头上——毕竟是救了自己命的好习惯,还是戴上的好。
那读书人说得好啊,天怎么降啊什么的,总之就是只要你活的久,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老马虎哥他们不是没熬过来嘛,自己熬过来了,看,这一板车的布料、那么多的棉靴、写了名字的木牌、仙爷留下的瓶瓶罐罐和钱财、以及头顶的锅,这不就是活得久的奖励吗?
嗯,后面日子一定会越来越甜的。
往前走,雪没脚掌,道路也崎岖艰难。好在板车上东西保重,公羊也难得吃了顿饱饭,脚程比平常快了不少。但不过一会,雪花又飘了起来,行进又艰难起来了。
“还是先停了吧,等雪完全停了再说……”
西风郡内多山,道路上上下下蜿蜒曲折,往往一日行进不了多少路途,这便催生出好多歇脚院子,也许转过一个弯,也许在某个犄角旮旯就能找到。
公羊转过一道弯,便看见远方背风处有一排房屋。门口立着一根高杆,上面只有几根不知名的草叶随风摇摆。
背靠土山,一圈矮墙围好,正面是夯土与少许木料堆起来的小二层,顶上瓦片都没有,只是一层厚厚的枯草层。窗户少且小,干脆用木板堵了起来。
非常经典的歇脚院子,必要时能防能守,小二层易守难攻,隐约有些军堡的影子。背后的山体上也凿了个能待人的地方——能在荒山野岭吃这口饭的一般都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公羊没有立马前去,先从兜里掏出布袋,数了二十个铜板,把那些个皮靴披风藏到枯草底下,想了想把身上的披风也放进去了,装虎哥鸡哥的瓦罐被放最上面。又怕被风刮走,又取了个披风盖上用铁锅压好。等做完这一切才上前敲门。
咚咚咚。
“谁?!”
门没开,一个小窗被拉开,后面一个胖脸露了出来。
这般糟糕世道能混个脸圆,看来院子生意确实是不错的。
“老叔,我来避雪的。”
“一个人?”
“对。”
“睡板睡炕?饭酒要不?”
北地风寒,少不得实用且造价低的土炕保暖,但木柴是要钱的,所以房分板炕。炕是大通铺,靠火取暖;板就是地板,靠人堆取暖。如若店家有些良心,指不定还能用草席打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