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雪里话
火堆半夜便熄灭了，风声渐渐小了下去，但临时搭起来的安身之所还是冷了起来，把自己用三个披风卷起来的公羊猛地惊醒，朦胧中看到就近一个遍布伤痕的脸。
“啊！你醒了吗？”
却是公羊先叫了出来，那人将动未动，倒显得有些尴尬，半晌才问道：
“冷吗？”
“噢噢。”
公羊反应过来，找到火折子，之前捡的干柴还有些，忙了好一会，火焰摇曳，两个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摆。
公羊靠着土塬，有些坐立不安，手感觉怎么放都不是地方，大头兵的身份对他这种平头百姓有着天然的优势，但公羊还是鼓起勇气打量瞄了一眼。
他生得一副瘦削的面庞，但清秀不足而阴鸷过溢，显得坚毅的很。一双眼睛里似乎总装着事情，嘴角一直抿着。满面伤痕与乱发让他看起来更显得狼狈潦倒。
“我是光州军的游奕兵，谢兄台救命之恩，来日必有大谢。”
那自然得等来日了，他这般境遇，此刻还不如公羊呢，公羊的脸可没肿成猪头。
“小事小事。”
公羊摆了摆手，却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场面十分尴尬，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一起看着火光摇曳。
“军爷……可要吃食？”
“要的。”
得到回应，公羊连忙往锅里扒拉些雪，扔火堆上，又往里扔了根肉干，顺手掏出半个胡饼，军爷眉头一挑便知道这些东西怎么来的……摸自家兄弟尸体来的东西，自己吃了还得感谢他呢。
“喔，谢谢啊。”
骑士回过神来，伸手去接胡饼，却不慎扯到伤口，饼子都拿不稳了，啪的掉到地上，想弯腰去捡，胸口的伤要命一般发作，好悬没把他疼昏过去。
“见笑了。”
骑士苦笑一声，接过公羊重新递来的胡饼。谁能想到呢，一军骑兵里最优秀的一批人，追杀一个逃犯，竟然全军覆没。自己成了这般模样，但凡眼前这人有些许歹心，自己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公羊看这人神情惭愧，有心安慰，但不知怎么说，口比心快的跳出一句：
“军爷犯不着伤心，那仙人犯了错老天爷会罚的，咱凡人是不能管的……”
骑士一愣，旋即哑然失笑。
“他哪里算什么仙人，这世上又怎么会有天罚啊……”
公羊讪讪赔笑，显然没理解意思，但那骑士也不在乎，只是要把某些话说出来一吐心里郁闷。
“世人都是各色铁石，千锤百炼后成各类器具，就能自天地中分一杯羹，炁就是肉、汤、火，都是现成的，就看能不能装下。而那人是个逃犯，姓魏名雀，他本是镇西将军府上庖厨，之前杀了镇西将军，卷着大量锻体丹食出逃，半年不到，生生把自己锻好了。”
“噢……啊……”
公羊听得云里雾里，前半段莫名其妙，什么铁石肉汤天地世人，这些都离他太远，但也牢牢记在心里。后半段到完全理解了，就是凡人偷仙丹的套路嘛，前年看戏时有段就是这般的，而更重要的是——
“我就说这人不似好货！”
一拍大腿，公羊如梦初醒：“那将军吃的饱睡得好，怎么可能突然死掉。都怪这小子坏，害我等跑去给那什么将军修坟……真晦气。”
骑士出身光州军，这算是镇西将军嫡系，听了公羊这话也不动怒，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自家做事自家知道，将军府的名声，狗见了唾一口都没有问题。
“这世道，哪有什么天罚啊。”
骑士悠悠叹了一声。自家什长说魏缺是吃上细糠的猪，有多少人想吃还吃不到这口细糠？他自个求了多少年了？可入得了将军的眼吗？人家都不屑于遭那锻体通炁的罪！
凡人被永定河边的娇娘子看一眼都觉得涨寿，哪知道那些个到了侯府得跪下来伺候？
但问题是，他看过这人案卷，这人兢兢业业养家，还有心上进，不说好人也好歹算个人了，那将军就干脆连人样都不是了。上任途中什么破事没有？什么坏事没做？修府又是一通瞎搞。可天罚呢？如果真的有老天，那他是瞎了眼还是脑子瘫了？手脚被断了？天罚呢？不是说惩恶扬善吗？
骑士很迷茫，他是良家子出身，自小锻体，但奈何就是通不了炁——其实差的就那点丹食、那点游学见识、那点炁师指导、那点财物支持、那点安稳环境、那点那点，堆一起就彻底堵住了。
“天罚……还是要有的，不然那些恶人就能一直舒服……”
作为农民，靠天吃饭的经历让公羊保持着敬畏；而作为底层牛马，天罚也是他最后希望的寄托处，如果这也没了，那可真就“白茫茫的一片黑”了。
“哈，天罚虚无缥缈，还不及手中枪、腰上刀来的可靠。”
骑士把扎喉咙的胡饼强行咽下去，侧过身指了指腿侧绑的短刃。
“恩人应该把期盼放在武力上，若事有不谐，至少也有与日皆亡的气魄。那个逃犯雀，半辈子也不过是个剔骨庖厨，凭一腔血勇，提刀而起，此刻便是去落草为寇，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这话不错，公羊也有一点想法，但这话是能当着军爷面说吗？
“军爷我祖上三代都是良民，都不敢打架……”
怯懦、愚昧、分不清好坏话、见到谁腰都要弯下去……很符合他对底层百姓的刻板看法。话题刚开始骑士便觉得索然无味，虽然他憋了一肚子话，但对这人说还不如找条狗互诉衷肠。
古贤人说位卑未敢忘国忧，当下国家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看在眼里呢。改变是无从下手了，连同心知己都没有，上层的贵人日子一如既往的好，自然不会也不屑于跟他针砭时弊；军里的同袍都是当僧撞钟的心态，谁也不在乎。骑士只觉得自己一腔热血要憋死在舌头上了。
“早点休息吧。”
“噢噢……”
“对了，恩人名讳？”
虽然对这般人没有共同话题，但救命之恩还是要报的。
“我还没取名……”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