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铁律与铁甲
一阵喧闹，所有人都宽心不少，此时倒不像是要与土匪拼命来的，倒像是春日晒神的日子。
等众人力气都费了不少，那几个青年又把铁锅拿过来，里面装满了铜板和碎银子，铺满整个锅底，要不说一汒山养十三院呢，就一间小院落的明财放外边也不是小数字了。只是公羊没见过这么多钱财，估不出大概多少两，只是看样子很多。
“小爷。”那几个青年比公羊大不了几岁，脸上神情却比公羊稚嫩的多，或者说算作淳朴，公羊在魏缺身边待了多半月，识字杀人听道理，自然不再是当初被秦渠鹫鬼话哄骗的少年，与同一辈人在一起，倒是年纪小的公羊显得更加老成。
“这些东西你收下吧，我们山里面也用不到。”
“是啊是啊。”
“小爷你就收下吧，我们也安心……”
周围都是附和声音，听着声音，看着他们神色就晓得话不是作伪。山民们最初被族长带出来时还有些不满，都很害怕这一趟送命，但公羊不是讨命阎王似的魏缺，又没让他们送命，上回拿到许多东西，特别是昨夜赶路，公羊那主动扛事的模样着实让人感动——有时候威望就是很容易树立，外边说人生四大铁，可重要的是一起吗，重要的是那四个“一起”啊，一起做事，好坏都抗，如何培养不出威信？
“我说过了，这些东西你们先都拿去，等打下秦渠鹫老巢再说别的。”公羊摆手止住还想要规劝的众人，双手一摊“现在我又没褡裢，而且总不能打架的时候也背着钱吧，我收下还不是要你们替我拿着。”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众人频频点头，都表示同意，但后面远处出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你若是嫌重，就给我啊，何必推来推去，我给你用了不就好了？”
众人顺着声音来处看去，正好看见一个令人讨厌的面容站在门口，那是一个圆盘子脸，五官彼此都很亲密，恨不得挤在一起生长，带着一顶皮帽子，手持一把钢叉，鼻孔朝天，仿佛得了不看天就死掉的病。
“徐庙儿，你怎么在这？”
“我？哈哈。”徐庙儿故作姿态的打了个哈欠，脸上欠揍的表情更甚几分“大柱你是晓得，我们这些散户离这近，晚上看见章老爷子这着火了，就想着过来灭火。没想到你们老刘家长的大眼长腿——刘大柱，你刘家庄不在这附近吧？你怎么在这啊？”
徐庙儿一拍手，方才藏在坡下没看见的人都冒出头来，这群人穿着打扮比刘家庄的山民还不好，可谓脏且烂，只是人人挽弓提刀，或者手持钢叉连枷，反正不像是来救火的。
章獒子的小院设在一个小土坡的顶上，就有道的一面还算平缓，此刻正巧被徐苗儿带人堵住，其他三面虽说不是垂直，但也走不了人，何况现在积了雪，若真的赌命跳下去，怕是无需徐庙儿出手了。
“刘丁？你也来了！”
刘大柱一眼认出一个同样挽着猎弓的人——那正是自己的族弟，因为之前秦渠鹫强行拆分时拆出去的。刘大柱晓得他就在这边附近的散户聚集地，之前他还准备带大伙去哪里躲风雪，不曾想现在就见到了，只是挽弓搭箭，好像没准备顾念同族情谊。
“哥。”刘丁冷着脸，看不出一点感情“我媳妇缺吃的了……你们不要反抗了，所有东西放下就走吧。”
“刘丁！你连同族血脉都不管了吗？”
“我已经被赶出老刘家了！”
“那是秦狗作妖，拆出去的不止你一家，而且你名字还在族谱上！”
“我媳妇要饿死了！我也要饿死了！”
刘丁不再冷静，表情狰狞如同疯狗。刘大柱也再无反驳的话语，他晓得饿的滋味，也晓得单打独斗会如何被欺负——尽管秦渠鹫当年强行拆了四十户出老刘家，但拆出去又打散的刘家人必然没有报复秦狗的本事，日积月累，“为什么把我拆出来，为什么是我？”的疑问就渐渐堆积成憎恨，同族也无情谊。
“先说好，是所有东西——驴，车，钱，还有衣服，每人只能穿一件；人只能走一半，五天时间，一个人一大袋粮，缺一点就剁头——不讨价还价的昂。”
刘家庄二十人都黑着脸，一时间都没有办法。如果只是要今日在这儿捡到的钱财物件，他们会毫不犹豫的交出去保命，甚至驴和车也可以交出去，不过来年累些罢了。但衣还有粮，所有人都靠这些续命，这是活下去的保证，没了这些东西，自己真的能扛过冬天吗？如果赖以生存的物件被抢夺，任何生物都会做好拼命的准备，只是缺一个领头而已。
公羊没打算投降，但他需要更高的胜率。二十人的遮挡，十丈的距离，占据的上风的志得意满，公羊又是个叫人提不起警戒心的小孩模样，对面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公羊顺利的拖着章獒子回到那个满是黑灰的地窖。
“这个东西是这么穿的吧？”
一没人帮忙，二也没经验，公羊只能照着眼前章獒子的穿法，结合记忆里羊廷甫的想法给自己套甲。却是先穿了披膊，拆下章獒子的裲裆后才发现套不进去，只好摘下重穿。
“还好，就这样了吧？”
手忙脚乱的将这套残甲穿上，说是残甲，那是对人高马大的章獒子，他穿上自然护不全，但公羊比他小了一大圈，得亏那裙甲断了一段，不然都得拖到地上。
“真的就不能通融了吗？大家都是要活下去的，稍抬贵手，放我们都回去吧，我们一定拉十大车粮食……”
刘大柱都语气又软了下来，近乎乞求。按公羊对他的印象，这会他都可以给徐庙儿三叩九拜舔沟子，但如果真的都回去了，刘大柱必然毁约，这与人品无关，只是粮食珍贵，一人吃就一人死，只要死的不是老刘家人就好。
生存和繁衍是所有生物的第一要务，繁衍是生存的目标，但生存高于繁衍。
其他尊严、血脉、道德等等等等都是浮云，或者说绝大多数人不会选择后者，因为生存和繁衍是所有生物的第一要务，繁衍是生存的目标，但生存高于繁衍。
这不是为卑鄙者的辩白，也不是对背叛者的宽慰，而是一条结结实实、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永远牢固的第一铁律。
屈膝一跪的人是因为它，慷慨赴死的人也得先战胜它，无论你喜欢不喜欢、认同不认同，第一铁律就在那里，一如既往，永不改变。
公羊也是方才明悟出来。
这一年，公羊见过很多挣扎求生的人，他自己也是挣扎求生出来的，羊廷甫、秦渠鹫、黑子夫妇、马山、刘大柱、仙爷……这一路，真特么让人讨厌。
我不想再看见这些讨厌的东西，明明有些院子堆积粮食能养活更多人，明明有些院子堆积着御寒的衣物，明明这些院子里的粮食、衣服甚至这个院子本身，都是那些吃不饱、穿不暖、住不起的人生产出来的！
凭什么你秦渠鹫可以高高在上的坐视底层厮杀、争夺那为数不多的物件？是因为你生来高贵吗？
你就不害怕玩火焚身吗？
就让我来做那个举火人吧！
公羊终于感觉自己成长了不少，胸中生出好一股子豪气，但还没有飘飘欲仙，眼睛依旧看在当下。
呼——
吹开头盔上的黑灰，然后缓缓扣到头上，公羊故意发出声响，引的所有人转头看过来。
偷袭？突然发难？不，绝对不会的，有这个必要吗？至少在汒山，你不能同时拥有铁甲寒盔与自卑。
拨开沮丧沉默的人墙，公羊每一步都迈的沉重，一步步走到徐庙儿的面前，举刀一笑：
“你有种再说一遍。”
很轻的语气，很烂大街的狠话，却像一场风暴，凶狠的吹过在场所有人都心灵。
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