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肿脸
“你们真的是……唉……”
听完刘大柱毫无逻辑的叙述,公羊好好思考许久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此刻心里的恐慌大于高兴,就像扔石头砸人窗户的泼皮,偶然砸中翻墙入户的小偷,从而被村民认为是见义勇为的侠客……这种惴惴不安与压不住的嘴角,两相矛盾的情绪相互揉杂,公羊都不晓得该怎么表现了。
仙爷啊仙爷,你到底在哪啊,这样下去我可真的装不下去了。
“仙爷仙爷,俺听刘家头头说你们要歇脚没地方,不如去我那边住一会,躲一躲风雪也好。”
一个……呃,公羊只能姑且看出他是一个男的,是老是少都不晓得,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肿胀的大了不止一圈,一只眼睛更是只能看见一条缝隙了。
公羊转头看去看刘大柱,却发现他也是热切殷勤的神情,眼睛都似乎在说“清蒸麻辣咸决于君,我等只随君而行……”公羊摇摇头,看来现在只有自己只有最高决定权。
“离的远还是近?”
“不远不远,往那边走半个时辰就够了。”
“那,我们先过去歇休息会吧。”
……
在本朝中上层贵人们的眼中,下层民众大多是无礼无义,犹如蛮夷牲畜一类的生物,甚至根本不认为他们是人。
这个观点在特定的范围内可以挑出许多个例子。就比方此时此刻,在方才的战斗中,散户一方死了三个,还有五个昏迷过去,不能自己移动的有两个,接近他们来时一半的人了。但在公羊决定“移驾”之后,这些人被其他散户毫不犹豫的抛下,没有人去管他们,似乎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当公羊看不下去,叫老刘家人把那些人放到车上,甚至连尸体都要给拉回去时,散户们还觉得是公羊做错了事。
“仙爷,俺们山里人没药的,伤了就是死的,拉回去也没用,不如留车给驴子们省省力气。”
那个满脸肿包的家伙是这样趴在板车边上说的,但据公羊的看法,他是想把那“废物”扔下去,自己上来省省力气。
“你这是什么话,你与他们住在一起那么久,都是你最亲最近的人啊,你就这么狠心?万一你自己那天在外边受了伤,走不回去了怎么办?”
这人没听懂公羊语气里的诘问,还以为公羊是向自己请教计策,颇为自豪的一拍胸脯:
“那俺肯定自己了断,绝对不让俺儿为难。俺婆娘……她想咋就咋,反正俺有儿子了。”
“你特么,听不懂好赖话是吧?滚滚滚,这车是刘大柱的,你问他听不听我话?”
刘大柱肯定是不会同意的,除去对公羊的服从,他们老刘家这种宗族抱团取暖的模式,人情味本身就比这些散户之间浓厚,至少公羊没发话,他们就把方才打斗里受伤的族人架上板车——虽然散户泼皮看起来更加拼命凶狠,但成年累月在一起的族兵显然更加厉害,至少老刘家这一方虽然也伤了不是,失去意识的也有,但真就没有一个死掉。就连刘丁这个惹祸精,在征的公羊同意和,刘大柱还是把他扔到车上,只是拿麻绳捆绑起来了。
把这个烦人玩意赶走,公羊把身上铁甲都拿下来,这东西好用归好用,但总是穿着也太不舒服了,把披膊和裙甲都卸了,和那些零零碎碎的甲片放在一起,只穿着裲裆,公羊舒舒服服的躺在车上,下面垫着干草,前面有人赶车,雪也差不多停了,太阳总算冒出了头,虽然没什么热量,但总算看起来比较热了。
这一趟出来,自己真是学到不少东西啊。
就像刘丁的举动,若在以前公羊大概只会感慨一句人心不古,但现在好歹知道了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没你秦渠鹫收那么多苛捐杂税,山民会恨不得彼此去死?
山外面的事情一样道理,天下九成的人共用不到一成的钱粮,就这还得拼命才能拿到,根据公羊自己琢磨出来的铁律:生存和繁衍才是第一要务,教养、道德、人格等等东西都得排后面去。久而久之,人就会变得自私、龌龊、阴险,为了活下去不惜一切,慢慢变成畜牲。
然后那些秦渠鹫们就可以跳出来了,指责下层人的粗俗、阴暗、肮脏、自私自利、斤斤计较、寡廉鲜耻……标榜自己道德高尚,知识渊博,感慨曲高和寡,村野山民听不懂孔孟之道的教化,自己遵行圣人道理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多么艰难……
恶心,很特么恶心。
简直就是肉蒲团上充佛爷,青楼门前立牌坊——纯正标致。
你装你妈呢?
转过数个弯,终于到达目的地,迎面就是一破烂的木栏栅,还有几处缺口,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一条狗子,杀了烤肉都嫌塞牙的狗子,半死不活的趴在栏栅前面,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养的看门狗。
公羊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等几个散户跑上前把一段栏栅挪开,这一众散户的“家”就完整的展现在公羊眼前。
那是多么混乱肮脏的地方啊,如果这都能算居住地的话,那人可真的太容易活了。
这儿甚至连个像样的屋子都没有,都是各位发挥想象,有的挖地洞,有的扯兽皮,稍微好一些的还会用木头支起一个空间,上面糊点泥巴,还有几个已经被雪压塌了,看不出之前是什么形制。
不说老刘家的墙内,就是墙外的房屋都比这些莫名其妙的潦草东西好太多了。
当初秦渠鹫打赢汒山的所有人后,为了稳定统治,有意从原有的宗族和聚集地里拆分出人来,又把之前未曾谋面的人打入进去。这一举动最直接的恶果就是破坏了原有的分工,汒山在他秦渠鹫来之前就有很多人了,那么多年下来,虽然主业都是农民,但每个人各自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其他技能,互补扶持,到也能上说得过去的日子。
但秦渠鹫强行从每个宗族或原始聚集地里拆出人来,用蛮力捏在一起,这个新形成的团体是没有任何分工的,如果能磨合一段时间,稳定之后百姓会自己舔舐伤口逐步恢复。但秦渠鹫直接进行的横征暴敛又阻止了这一进程。
最终结果就是在生存资源稀缺和彼此间不信任的双重作用下,大多数被强行捏合起来的聚集地,无论你之前拥有什么技能,在这里根本发挥不出作用,因为这里根本没有一个稳定的交换环境,最后只会产生两种人:死人,还有非人。
而被掺沙子的地方,无论是盲目排外还是极度开放,最终都导致两拨人械斗,死伤惨重,老刘家能靠内外墙和联姻压住一时,已经是刘大柱和他三叔超常发挥的结果了。
有人可能觉得此刻在公羊面前殷勤引路的肿脸好像一条狗,甚至他刻意讨好的动作都十分招笑,但谁知道这位之前做了什么?
最起码要明白的是,山里冬天,有时候人并不是自己死的。
也不一定会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