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天已死
“俺是……我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反正山里的雪我看过十几回了。”
“刚来的时候，这儿的地都没有翻过，我是逃荒逃过来的，当时好像是个什么皇帝，他人还挺好的，给大家淌眼泪，就是救灾的粮食发不下来，税还一直要往上收……然后就进山了，这边地就没翻过，水渠也没有。”
“当时没铁啊，就抱着木头干活，还有老虎，狼，噢还有野猪能把人供死，但是呐，好就好在不收税，县官收不到这儿来。我们四五十人，都是干活的好手，慢慢的一步步的来，日子就越过越舒服了嘛。”
“然后那个秦狗就来了！购入的秦狗，我曹操你马的鲍鱼啊！你是个什么驴鈤的，你怎么也来收税，也学县官的那一套！”
“地是我翻的，渠是我修的，那些器具都是我一趟趟打猎然后出山换回来的，你凭什么派个嘴比丕臭的秀才过来说什么这个地有德人说咋咋咋，我炸你马！”
老伯越说越激动，唾了章獒子一脸唾沫还不过瘾，冲上来就是一记王八拳，抡圆后精准打在章獒子腰腹。因为刚吃过面汤补充了力气，年轻时也干过架，一拳下去，打的章獒子直吐苦水，又因为被绑在树干上，连脖子都被勒住了，口水只能顺着嘴角滴到胸前。
“唉唉唉，干什么呢，拦住拦住，你怎么能打人？你打死他了后面的人打什么，放开放开昂。”
“嘿嘿，就是没忍住嘛。”
“刚开始时他过来收钱，我们以为是保护费，就交了，就跟没今天又过来说收什么捐——之前土匪都是一年收一次。卢老哥就回顶了一句话，就被这个畜牲，一抢把身材捅了个眼，接着捣烂了头。”
“然后就开始打嘛，他们这群畜牲，遇到女人孩子也不放过，有一会，把三嫂子家刚满一岁的小娃挑在枪……”
“三嫂子上去抢，他们就十几个人一起……”
“还有一会，他们往我们来年的种子里扔火把，我们上去救，他们就拿箭射腿，有好几个弟兄是被活活烧死的，我的后背，还有这么大的一片疤。”
“再回来我们没办法就投降了，答应一年交三成粮食，还有各种东西——说是定好了规矩，但就是这些人想怎么收怎么收，啥时候缺钱了就想个由头收钱收粮，我们交不上就是打，就是骂，还把我们分开，把我强行赶到这儿来了。”
“前年修他的那个皮院子，大冬天把我叫过去给他们踩土坯，喏，这几个脚指头就被冻没了，一口饭没给。回去之后，婆娘她已经被饿死了……”
老伯语气渐渐低了下去，周围也安静了下去，只有两个火把和下面的火塘忽明忽暗的发出声音。
在正午吃完面汤后，本着吃人嘴短的想法，散户们就顺着公羊的想法，跳出来辱骂章獒子。公羊的想法很简单，你不是说我以后会被万人唾弃嘛，那我活着的时候就叫一百个人出来骂你，在最后像砍马山一样把章獒子砍了，然后顺利结束
可事情渐渐脱离公羊的掌控，一开始只是几个胆大的跳出来换着花样问候章獒子的家人，真要论伤害其实没多少，直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人，拄着一个下端开裂的长棍，颤颤巍巍的走出来质问章獒子，问他究竟有没有心，究竟是不是人。
章獒子还是那套说法，什么忠义，什么为将军大业初始往后青史留名，什么必要的牺牲慈不掌兵……振振有词振聋发聩，甚至还有人给他叫好。
然后那个老夫人就一边抽泣一边讲述了一遍自己丈夫、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如何死亡的故事，还有五家亲戚后继无人的缘由。
这仿佛是去掉了堤坝最底层的一块砖，所有人的情绪都如洪水一样找到宣泄的口子，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从正午开始，公羊原先以为一个时辰就能结束的事情，硬生生拖到了晚上。之间公羊又煮了一次面汤，这次好多散户把自己家里藏的草根菜芽拿过来扔锅里，煮成一锅菜疙瘩汤，公羊吃了一碗，虽然不如仙爷的厨艺，但已经很好了——最近虽然跟着仙爷吃了不少好的，但公羊自个农民出身的怎么会忘了野菜的滋味？
永远不会忘记。
之后即使大雪纷飞，寒风呼啸，也没有散户愿意放弃这次机会，老刘家的人也会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老刘家这个宗族也就比散户们好一点而已，饥饿也是常态。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所有人都放下了戒备、冷漠，把自己过去的故事，用最质朴的语言讲述出来。甚至有些人口吃，有些人逻辑混乱、有些人说着说着就抱头痛哭。但没有人嘲笑也没有人打断，所有人都在沉默的倾听，彼此安慰着对方。无数往日争夺过食物、彼此对骂过的人在这一刻放下心结，拥抱在一起默默流泪，感叹自己悲惨的命运。
所有的人——善良的凶恶的，腼腆的外向的，年轻的年老的，男的女的——所有人无论平时有多么不一样，但在此时此刻，都无比清楚的感受到，所有——在这里的所有人，是一个整体。（除了章獒子）
雪落无声，似乎老天也在为这些故事而落泪。
不，老天不会为此落泪。它已经沉默的注视这一切的发生，没有降下任何惩罚，足以证明它的冷酷无情。
或者说天已死……天已死！！
天已死啊！！！
最后一个人也讲述完故事，那是一个与公羊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已经被砍断半个手掌，瘦弱的身体显得他脑袋奇大……公羊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幸运，居然能在那天遇到仙爷。
这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如果没有仙爷，自己或许已经死在那个深坑，或许会冻死在雪里，或者安全到家，继续像牛马一样生活，直到累死解脱。
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遇又有几次呢？有多少人没有这个奇遇？老老实实的死掉，就像这儿的散户，那儿的黑子夫妇。秦渠鹫或许会在接下来的乱世里占据一席之地，如果他真的走运拿了天下，进来青史会怎么写他的这段经历？会怎么写章獒子？
或许真的能如章獒子所说那样。写秦渠鹫善治理，民众欣然？写章獒子治军严苛有效，多立奇功，奠定基石。
以前朝廷是不是也是这么立起来的？
公羊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极致的厌恶，但不是因为吃饱。
而是因为没吃饱。
是因为很多人没有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