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地
今年春脖儿短,立春过去没几天就暖和起来。春日里雨水多得屋檐吊线线,一直到邱满子家的泥窑重新点火,天景儿才晴得豁亮了,但是村巷里和海滩上仍弥漫着一层白气。
邱满子躺在床上睡回笼觉的样子,让胖丫好一阵窃笑。她倚在门口最先看见的是邱满子浑圆健壮的脖子,红红的睡出细汗,胖丫的胖脸上就红红地泛起了好看的霞色。胖丫亲昵地喊一声,日头照腚啦,起呀!邱满子翻翻身,又不动了。胖丫走过去,粉团似的脸蛋贴近他,拿手揪住邱满子的耳朵,就彻底将他拽醒了。邱满子揉揉干涩的眼窝,便看见胖丫围着红溜溜的头巾朝他笑。她的衣扣没系全,两只鼓绷绷的奶子顶住了他的胸脯,就像两只狮子狗活脱脱往外拱。邱满子朝她圆滚滚的屁股拧一把,这傻样的,又想哥哥啦?胖丫噘起嘴巴说,俺想人家人家不想俺,见了镇上的洋妹子就迈不动步!邱满子不喜欢胖丫野里野气的模样,便岔开话头说,你咋知道俺回家啦?胖丫坐下来拿手指漫不经心地捋着头发,俺爹说你家点窑火,你能不来吗?你个喂不亲的狼,回来也不去看看俺,官不大,架子不小!邱满子就越发没了谈话的兴致。他们是由父母口头定了亲的。邱满子由泥窑工摇身一变成了乡政府的招聘干部,虽说乡报道员不算啥官位,但整日在乡政府晃来晃去大小也算个人物。特别是他撰写的关于乡里引进外资的报道在市委党报发表后,引起不小的反响,邱满子觉得自己行了,能把雪莲湾这么大的一个村镇大事小情诉诸笔端,就知足了。这原是一双烧窑的手。起初他觉得胖丫还行,尽管她走路时能将地面夯得微微颤动,敢跟爷们儿家在海滩上摔跤,但心眼还是蛮好的。他知道胖丫从心底里喜欢自己,邱满子写稿时戴的那副金丝眼镜就是她织网挣钱给他买的。现在邱满子写稿时一直戴着这副眼镜,可他对胖丫的感情却渐渐地淡了。但立马将胖丫甩了,邱满子又没这个勇气,胖丫的父亲邱洪生是村支书,邱满子被乡里招聘是邱洪生一手推出去的,而且邱满子与邱支书确实关系不错,爷俩儿到一块儿有说有笑,喝上两壶酒就没大没小地抱成一团摔跤。他怕别人骂他忘恩负义,心里左右为难寻不来个万全之策,羊屙屎似的拖着,日子就像昏迷过去了一样。胖丫眼里有了喜欢的人影,话就没完没了,她又说,俺爹叫俺捎口信呢。邱满子问,啥事?他老又馋酒了吧?胖丫瞪他一眼,哼,他馋酒也不会求你!邱满子笑说,他拉俺喝酒可以动公款,懂吗?胖丫恼了,骂他,少你x装大尾巴狼,没良心的,你照照镜子哪儿像吃笔墨饭的官人?邱满子见她气,心里就格外快活,趴在炕沿笑得像吃奶。
邱满子说,俺要去海边泥窑啦。
俺也跟你去!胖丫说,俺爹过会儿也去。
邱满子问,你骑车子来了吗?
胖丫说,没有,你驮着俺。
俺驮不动,贼沉的。
那俺驮你!胖丫说着,生出许多甜蜜。
邱满子穿好衣服,洗了脸:背着手大模大样地走到门口,推出自行车递给胖丫。胖丫接过车抬腿骑上去,邱满子就毫不客气地坐到后车架上。胖丫突然感到他的身子很轻,像团棉花。出了村巷路颠起来,邱满子发现海滩一片驳杂,泥路上的蛤蜊皮子铺出一派气势浑然的灰青。雨后的潮气慢慢淡了,他能看见老河口东侧太极地上父亲的泥窑了,泥窑像座土堡挺在那里,有点像日本鬼子的炮楼。
邱满子让胖丫在离泥窑不远的太极地停下来,愣神儿似的望着太极地吸烟。邱满子知道邱家祖上并不是烧窑的,父亲跟他说过,邱家老祖是从山东枣庄那边挪过来的。到了雪莲湾后曾有一支在朝廷做大官,官至直隶副总督办,门庭显赫。那官人回家祭祖发现太极地上的祖坟离海太近而且几近破旧,就在西河铺跑马圈了一片良田重修茔地。迁坟关系着一族人的命运,所以声势浩大。开墓穴时挖出一条浅地河,是在棺木底下,抬出棺材之后,坟窟窿里就冒黑水,黑水恣肆横流跑得满滩都是,太极地的黑泥也就与别处不同了。不过几年,邱家就败了。邱家先人请来风水先生踏看,说这老坟地是头等风水宝地必定代代出官的。族人后悔着又想将坟地迁回来,风水先生说没用了,唯一有个破法就是在浅地河喷口处建一座泥窑,将邪气镇住。泥窑建起来,邱家便成了泥匠世家,烧泥壶、泥碗、泥盘子卖,谋了生路也有了名声,可就是代代不出官了。到了邱满子这辈儿,父亲请风水先生看了,说又该出官了,便卖泥壶供邱满子上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的心劲就灰了,泥窑也懒得烧,弄条破船在海上捕鱼。邱满子读书读懒了身子,还是近视眼,跟父亲的橹柄摇不到一块儿去。父亲气蒙了说,不争气的东西去烧窑吧!邱满子说烧窑就烧窑。其实邱满子烧窑也是废人,整日抱着几本小说坐在窑口翻得哗哗乱响,泥壶烧散了都懒得管。父亲想给邱满子说个媳妇,有人管兴许好起来,就托邻居三婶将胖丫保了媒。日子烦得无望,孤独的邱满子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胖丫。胖丫还没过门儿,就将瘫痪多年的邱满子娘伺候得十分周到。老娘弥留之际还嘱咐邱满子不准欺负胖丫,邱满子满口答应着,娘放心,出不了大格儿的。他知道,娘没迈过45岁的坎儿就撒手走了,完全是由于生他时难产落下的病根儿。“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烧窑的父亲和爷爷都去围海造田,阴雨天里泥窑顶口没盖东西,雨水一泡就会塌的,怀着邱满子将近临产的娘冒雨去给泥窑苫塑料,走到太极地就不行了,跌在泥水里血水就涌了一地。邱满子命硬,生在祖坟太极地附近,不知是凶是吉。太极地是神秘莫测的地方,表面看来它是渤海湾沙岸与泥岸的衔接处,那衔接线却是柔和而弯曲的,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黑白分明的太极图形。渐渐地,村人就叫这地方太极地。邱满子望着他的太极地,太极地在他眼里就像一面镜子,镜子里自己的面孔奇特无比。看久了,这方土地竟显得陌生了。
泥窑那头吆喝着祭窑神了,邱满子才醒过神儿来。他与胖丫脚跟脚来到泥窑前,看着父亲和雇来的河南窑工往泥坡搬泥。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太极地与海亲吻的地方的泥都是墨绿色的。父亲在两天前就用毛驴将这种泥驮回窑地。邱满子不愿爹再烧窑了,一个整日跟臭泥打交道的家族会有啥出息呢?父亲教训他说好生做你乡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轻重,熬个一官半职的爹才高兴,烧窑的事你甭管!其实父亲也知道烧窑越发没大赚头了,但也不会亏本。让父亲上心的是镇住邪气,以福佑邱满子官场顺溜出人头地。
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窑火还没正式点着。邱满子看着急,就弯腰往灶口里鼓风,灶膛里的炭火一明一灭,疏疏地冒着黑烟。他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父亲说你懂个屁,要的就是焐着黑烟冲冲邪气。父亲将那张被海水撞皱的脸探进灶口吸进一口烟来细咂细品,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老亲家又出啥花招了呢?弄得乌烟瘴气的,跟鬼子进庄放信号似的。村支书邱洪生笑悠悠地走过来。胖丫凑上去说,爹,大伯说这是驱邪呢!
哪来那么多邪?邱支书笑着吸烟。邱满子朝邱支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邱支书说,满子啊,俺有事找你。
邱满子跟着邱支书走到窑根儿下,窑口喷出的黑烟弄得人昏昏沉沉。邱满子说你老有啥事啊?
邱支书说,评小康村的事!
咱村没引进外资,自然评不上。邱满子说。
都他x土政策,县里瞎定!
邱满子说,你看乡里范书记蹲点儿的刘庄有的指标没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萝卜小长在了辈儿上,有了跟德商合资的仪器厂,知名度就上来了。范书记带村干部去海外溜达两回啦。
邱支书不服,呸,都是你给他们胡吹的。
那还不是范书记叫写的。邱满子嘟囔着。
邱支书说,咱村还是何乡长蹲点儿的地方呢,你就不该写篇文章吹吹?俺可听说过些天乡里组织各村支书去国外考察,没外资的村子不让去!你说这不是又逼人搞形式主义嘛!孩子,你也写写咱村吧!
胖丫凑过来听动静。邱满子为难地挠头皮,咱不能写假报道,出了事咋办?
邱支书说,咳!哪有那么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资你知道吗?登记领照然后把外资打进来,验完资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赚个优惠条件,再坐上一辆特批好车!够精吧?
邱满子想想也有理儿,没再反驳。
你在乡里见多识广,也给咱村领个外商来。真的假的都行,只要宣传出去,假的也真啦!然后咱就是小康村,你叔俺也可以出国转转啦!邱支书笑了,他不放声笑,只在嗓子眼儿里憋着打嗝儿。
你得承认,咱村在乡里是后进村。邱满子说。
那俺也不服欺世盗名的先进村。范书记大权独揽,何乡长走背时,弄得咱村跟着吃瘪子。邱支书说着,当下就黑了脸。邱支书又说,你见多识广,给咱想想变小康的招子。
邱满子为难了,引外资不是吹糖人儿!
胖丫拿两瓣圆屁股顶顶邱满子,瞧你那窝囊样儿,让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来的?邱支书瞪了胖丫一眼说,瞎戗戗啥?没你的事儿。
邱满子擤着鼻子站在泥窑下的土坡上,他身后的太极地显出少有的空旷与浩瀚。浓烟在他眼前盘盘绕绕,慢慢散淡了。泥窑口传来窑工吧唧吧唧甩泥的声音。邱满子望着太极地,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眼里缓慢而惊诧地流动着。他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说,三叔,俺有个想法。邱支书急着问,啥路子,快说说看。邱满子说,俺在报纸上见过国外泥岸的海滩开泥疗,有这说法,三叔出国就有借口啦!邱支书笑了,哦,就咱那臭泥谁来?邱满子也笑,你先弄个假外资,当上小康村,出国转转再说嘛!邱支书笑烂了脸,使劲拍拍邱满子的肩膀说,到底是文化人,脑瓜骨活!就这样,随便拉个外商给他们看看!胖丫说,爹能出国啦给俺带金耳环吧!邱支书没理她,邱满子的新招数使他乐不可支。邱支书说,回头俺跟何乡长说说,让你回村帮助抓小康村建设,弄出点眉目再回乡里。邱满子正有些神情恍惚,觉得自己刚才说了梦话,便说,乡长让来俺就来。他看见邱支书把一颗脑袋伸过来,亮脑门上的青筋勃勃地涌动着。
邱支书说,中午俺请你涮羊肉。
邱满子说,你别客气,俺得回乡里。
莫急,咱得谋划谋划呢。
咱村里集体又空,免了吧。
没啥钱,也不能没了喝酒钱呢!
邱支书眼巴眼盼得意地笑着。
邱满子吃饱喝足回到乡政府大院,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县里要来人联查计划生育,乡政府礼堂布置展览,邱满子没进宿舍就让范书记打发去小礼堂刷糨糊。雪莲湾乡是沿海地区,经济发达,计划生育却老拖后腿,县里每年开春儿都要突击检查,邱满子自然得跟踪报道。他每天就住在乡政府大院,晚上接电话。值班的头头聚在一起打麻将,散了伙,才叫上邱满子陪他们喝酒啃烧鸡。早上起来他还要打水扫地,这些邱满子都不怕,让他头痛的是乡政府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范书记和何乡长两个人明和暗不和,弄得底下人左右为难。范书记土生土长,根基很厚,50多岁了说话办事依然十分果断,用他的话说,俺当一天书记就得说一天算。何乡长才不到40岁,是部队转业来的,做事务实为人严谨。邱支书跟何乡长好,邱满子知道他能留在乡政府是邱支书和何乡长使的劲儿,而邱满子还没走进这个大院就已将范书记得罪了。乡政府招聘干部报名的人很多,末了筛选了九位候选人,邱满子就在其中。最后定人那天乡政府领导请这九个人吃饭,邱满子戴上了胖丫为他买的眼镜,戴上眼镜的邱满子显得格外神气,频频向领导敬酒。他本来不胜酒力,喝几口就晕,不知怎的敬了一圈酒竟把最主要的范书记落下了。范书记瘦小老相,他还以为是守门老头。范书记偏偏很当回事儿,觉得邱满子傲气。后来邱支书找何乡长,又频频往范书记家送海货,邱满子才被勉强收留。邱支书劝范书记说,满子那孩子眼睛不好使。范书记说他戴着眼镜呢,要是没眼镜俺也不怪他。邱满子听了这话,除了看书写稿就不再戴眼镜了,邱满子不愿别人说他目中无人,走官道忌讳这些。
邱满子帮着妇女主任布置完展室,天就快黑了。何乡长叫邱满子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邱满子从宿舍探头没看见范书记,才放心落胆地去了。何乡长见了邱满子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们村邱支书来了电话,要求你回村帮助工作,我想不能叫帮助工作,你就代我去蹲点儿,把你们村变小康!邱满子笑笑说,俺能干啥呢?何乡长说,你们村其实底子不弱,就是企业没规模,缺少外资,你就配合村委会抓抓外向型经济,往外奔吧!邱满子支吾说,俺刚熬到乡里,怎好又回去?何乡长摇摇手说,你在村里干出点名堂来,乡领导会重用你的!你要知道,你们村对我很重要!邱满子只得答应下来。他懂乡长的心思,乡镇干部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有点政绩才有盼头。将他推出来,搞好了,何乡长自然有功劳,弄不好,也是他邱满子的无能。当领导都会这一手,邱满子认了,他甚至料定这一切都是何乡长与邱支书暗地谋划好的,情知拗不过,唯有顺坡下驴往前走了。
晚上范书记和何乡长回家了,乡团支书小郑召集几位乡政府的年轻人在宿舍聚会喝酒,为邱满子送行。老虎不在猴子称王,一伙年轻人搅得乡政府大院像鬼子进庄。喝得红头涨脸的邱满子对小郑说,老弟,你帮俺个忙!小郑晃着半瓶子邱阳老窖,说,你他x将酒喝了,干啥都成!邱满子满嘴喷着酒气说,你大包大揽的,知道是啥事哟?小郑说你们村那点屁事呗!邱满子说,帮俺找个关系,引个外商来!你外头不是有同学吗?小郑说那得碰着机会。邱满子说不能拖,半月就得出结果!小郑说领个外商来好办,不准成不成!邱满子说,成不成,只要来个外商就没你事儿啦!小郑笑了,那现成!我同学在县招待办公室,说这几天就来个日本客商考察县针织厂。邱满子嘿嘿笑着说,拉那日本客商来俺村转转!不过,没有别国的商人吗?小郑拍拍他说,还挑哪,就这还没影呢!邱满子说,俺没啥,俺村不是在抗日时有个惨案嘛!邱支书又是抗日英雄的后代。小郑说这会儿没人记这个仇啦!邱满子说,俺村就他x怪,还有几家老头儿抵制日货呢!小郑说没法说明白,这是他x一本糊涂账!谁让咱穷呢!邱满子说日商就日商,有个说头就行!他的兴奋全写在了润了酒晕的脸上。小郑说弄成了得给我提成!邱满子说可得快点,又该评小康村啦!小郑明白了什么,你小子帮你老岳父唱戏呢!邱满子举起酒杯,不提那个,喝酒!几个小伙子跟着起哄,喝!跟胖丫结婚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邱满子听了这话心里便浸出一股怪味。
邱满子回到村里就感觉到自己真得好好干一场了。村里落后,他在外面混世也不光彩。而且他的处境也很不妙,范书记把他看成何乡长的人,而何乡长的蹲点村要是工作上不去,他就又把何乡长得罪了。两边不是人,恐怕还得泥里翻跟头继续烧窑了。邱满子与邱支书合计半天,首先成立了海光工商联公司,又将村委会班子调整了一番。邱支书发现邱满子还真有一套,而且就要成为自家的姑爷,对邱满子就更加信任,也从手中分出些权利给他。邱满子的心思就野了。
日本商人说来就来。日商小林先生起初对农村不感兴趣,后来小郑的同学劝说道,只是转转,而且有可能开展泥疗,小林先生就答应下来,时间定在春天的一个上午,由村里派人去接。这活儿自然落在了邱满子的身上。
这个春天的上午雨水不断。邱满子陪小林先生在村里考察时觉得天空罩着巨大的长脚草蜘蛛网。何乡长也赶来了,邱支书忙忙颠颠乐得不行,乡团支书小郑像看大戏似的觉着好笑,唯有邱满子变得冷静,暗地里提醒小郑千万别跟何乡长把话说漏了。小林先生是假洋鬼子,本是北京人,中国名儿叫王勇,后来去了日本成了日商代理。那日邱满子跟邱支书说来日商,邱支书满脸的不高兴。邱满子又说其实是中国人他的脸才算晴了。邱满子晓得邱支书的爹邱老爷子一直抵制日货,骂小日本鬼子骂得狠着呢。说起来那是1943年的往事。驻扎在雪莲湾的日军都知道这块地埝出美女,一个杀气腾腾的黄昏,清乡的日本鬼子就奔着花姑娘来了。村里有模样的女人脸上抹了黑,纷纷登船去海上躲避。当时的邱支书手执红缨枪是抗日小民兵,站在太极地邱满子家的土窑上点火放烟报消息。邱支书的姐姐邱美容没来得及跑,被三个日本鬼子堵在了墙角。邱美容穿着紧身粗布花袄,后边瞅去极美,她走投无路猛一回头,三个日本鬼子当时就吓瘫在地上。邱美容满脸麻子,嘴角斜吊,一只眼睛烂了流脓。三个鬼子里有一个田夫小队长心脏不好,当时就吓死过去。后来村人看见田夫的尸体断定是吓破了苦胆。另外两个鬼子狼狈逃窜回了据点炮楼子。这事在雪莲湾传开,既可笑又解恨。不几日,日伪军回来报仇,将邱美容吊在树上示众,叫狼狗抓咬邱美容的脸,活活折腾死了这位抗日女英雄。这还不算完,日本鬼子将没能逃掉的五十多位村里老少,赶到了神秘莫测的太极地,一把火活活烧死。尽管这件惨案是由邱美容引起的,村人依然敬佩这个家族。邱美容痉挛着血糊糊的身子快断气时还最后喊了一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抗战胜利后,人们在太极地上立了一块碑石。随着日月流逝,人们对这些淡了,有时对邱支书不满就愤愤地骂一句,然后就笑得前仰后合。邱满子知道这一层,当着邱支书就骂几句日本人。骂归骂,日商小林先生来到太极地视察泥疗场地时,依然由邱满子为他打伞遮雨。
小林先生望着太极地久久不语。太极地的样子很模糊,潮音和鸥鸟的叫声也轻微地梦一般地模糊着。何乡长十分认真地向小林先生介绍这里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小林先生依旧没有表情。邱满子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你看这块地搞泥疗好吗?邱支书跟着说,这里水电设施齐全,周围的芦荡打雁也能吸引旅游者。小林先生还是没话,作高深的思考状。邱满子心里骂了一句狗x的玩深沉呢。小林先生嗅到一股很浓郁的泥腥气了,那是霉潮的气息在早春的季节里幽幽行走。好开阔啊,好地方。小林先生终于拿日文嘟囔了一句,然后掏出手帕擤擤鼻孔。邱满子没有听懂,故意附和说,何乡长,小林先生对这地方十分满意。何乡长与邱支书对望一眼笑起来。太极地的泥滩由于雨水浸泡软得很,何乡长说别走啦,于是就不走了。小林先生心中正巴不得呢。小林先生掉头时,邱满子怅怅打量着他的背影,嗅到他身上腻人的香水味,目光是失望的,心里也来气。你个骗吃骗喝的假洋鬼子,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别以为别人都是傻蛋,俺不忍心揭穿你就是了。小林先生扭头望见邱满子家冒烟的泥窑,抬手指了指。邱支书马上明白了,就带一行人朝泥窑跟前走。邱支书边走边说,这是邱满子家的泥窑,有年头了,他家烧的泥壶泥盘子在这一带很有名呢。邱满子见小林先生眼没亮,心里骂这家伙八成耳朵里塞驴毛了。邱支书又介绍了一番,他看出小林先生对泥疗兴趣不大,兴许歪打正着从泥窑上成了呢。小林先生抬脚甩着泥巴在泥窑前站定了。雨小多了,几只鹞鹰在泥窑顶上鹤立着。邱满子将泥窑旁边草铺里刚出窑的泥壶拎出来给小林先生看。小林先生接过来,仔细端详,终于说了一句,很好,这是什么物质烧成的呢?邱满子踢了踢堆在窑前的绿泥说,就拿它烧成的。小林先生竖起眼睛,来兴趣了。他弯腰抓了一团绿泥,放在鼻前嗅了嗅,一张冰冷的小白脸有了笑模样。他将那团泥悄悄裹在手帕里装起来,然后拿手指弹弹精致的泥壶,发出悦耳的空音儿。没人理会小林先生,邱满子瞅着升到空中的黑烟,喉结上下滑动着。不远处传来毛驴咴咴的叫声,邱满子扭脸看见父亲牵着毛驴驮泥回来了,两个盛满绿泥的麻袋搭在驴背上,如两块模糊的白膏药贴在苍灰的空中。父亲佝偻着水蛇腰引着毛驴走,脚下的稀泥被踏得噗噗直响。邱满子望着父亲心腔一热,鼻子就酸了。
小林先生又来兴致了。邱满子帮父亲卸完泥袋,小林先生就说坐驴去深泥滩看看一定是有味道的。邱满子沉着脸,心里骂这杂种拿俺们穷人寻开心呢。邱支书拿手指捅捅他后腰,小声说,忍着点,人家这阵儿是爷,巴结都来不及呢。邱满子满脸强撑起笑来说,小林先生想骑驴走一趟吗?小林点头笑着,笑得温和,嘴角和眼角都弯着。邱满子将毛驴牵过来,换上父亲穿过的水靴将小林先生扶上驴去。毛驴很老实,小林先生骑上毛驴欢喜地望海。父亲说俺带客人去吧。邱满子没理父亲,看看苍灰的天,又看看空旷的太极地,吆喝一声驴,就摇摇摆摆朝深滩里走了。小林先生嘴里打着口哨,邱满子扭头看一眼站在泥窑下的众人,人们神情很木讷。邱满子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揪着难受。忍吧,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就差这一哆嗦了吗?他想。
麻麻细雨洒了一天。
冬天偎在家里歇着,进了四五月就出门走动,雪莲湾人的习惯。乡政府组织的去东南亚和美国的考察参观团四月底就出发。邱支书和邱满子将村里与日商合资开发泥疗的意向书报到乡里,何乡长主张算上他们,范书记说意向不是合同书,等落实了才能算有了合资。邱支书和邱满子白忙活一场,眼巴巴看着人家去海外风光潇洒。邱满子倒并没有怎么难过,他为此撰写了一篇报道发在市委党报,赚了35元的稿费呢。市委有个领导还夸奖他们有思路,深化农村改革就要解放思想。这话由何乡长传过来,邱支书和邱满子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回酒。醉醺醺的邱满子问邱支书,你出国第一件想干的事是啥?邱支书喷着酒气说,别提出国啦,听着就闹心!邱满子笑说,俺是打比方,说嘛!咱爷俩儿又不是外人。邱支书酒后吐了真言,支吾说,俺出国第一件事就是想桑拿浴一回,听说那玩意儿舒坦哩!逮着洋妞再来回真的,咱也他x没白活……邱满子笑得一嘴的饭都喷出来。第二天邱支书醒了酒忆起了昨夜的酒话,迭了声朝邱满子解释说,昨晚三叔喝多了喝多了,你三叔操持出国考察完全是想解放思想发展经济嘛!邱满子昨晚觉得三叔挺可爱,这么一解释他倒有些看他不起。便正了脸说三叔昨晚也是这么说的。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就在乡里出国考察团走后的第十天,邱满子从县里回来为邱支书圆了出国梦。县里有家个体公司专门组织出国参观团,收费标准高一些。邱满子一说,邱支书就打熬不住了,皱着眉头笑说,咱去,这机会不能放过去!邱满子说,村里有这笔花销吗?邱支书一梗脖子说,咱网厂提留一笔钱!那样子好像不出国明天不活了。邱满子说,你做主吧,俺该做的都做了。邱支书说,这叫啥话?你也去,村主任老毕也去!然后他高壮的身子就快活地哆嗦起来,邱满子犯着犹豫还是跟着笑了。
说走就走,出国机票转到手里才用了七天。临行前,邱支书悄悄找到算命先生卜了一卦,看看这次乘飞机有啥闪失没有。算命先生折腾了一阵子说是大顺。邱支书、邱满子和毕主任的东南亚几国之行果然挺顺的,开了眼界又交了许多朋友,邱支书想干的事也干成了,钱大把地耗去,回来反正都能报销的。但干这些事时邱支书全是背着邱满子的。毕竟他是他家未来的姑爷,不能把孩子带坏了。其实邱支书干了什么邱满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村里的老相好齐家寡妇那点勾当他也全知晓。人嘛,谁家锅底没点黑呢。邱满子看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