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潮如诉 - 大雪无乡 - 关仁山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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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潮如诉

灰不哧咧的海雾,大团大团游移。

整个雪莲湾一下子就被雾帘子盖住了。人和船的影子在苍灰的天穹下显得阴沉暗淡。黏答答的腥风湿湿地堵人。喷溅到高处的浪沫子乱乱地抖落到船板上来了。福林驾着那条破旧的双桅机帆船在黄昏的海面上逛逛荡荡地飘着,熬得船上的几条汉子歪歪斜斜地打盹儿。福林手搬舵轮,将黑刺猬似的大脑袋探出来,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干鱼片,嘟嘟囔囔地吼一句:“狗x的,这日神爷也钻娘儿们被窝啦!”他将觑成一线的目光探到远处,看见大片大片泥黑色的海滩像一张弄皱了的疙疙瘩瘩硕大无朋淌满泪水的老脸。没有日头,一连阴了好些天。远远地,他看见蚊一样小的河水、小船、房舍和酒店杂七杂八的景景物物影影绰绰地蒙在雾气里,闷闷的,躁躁的,黏腥的爪子抓来抓去老长时间也扯不去那一层一层的雾帘子。

“嗨嗨嗨……”福林抖抖地吼了一通,四四方方的大脸由铁青转成紫红,宽宽的额头和蒜头样的大鼻子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灰尘,蒙蒙的光亮显得干涩。他胸脯子像船板一样宽厚,很壮很野。他的嘴巴里发出很香很响的咂巴声。他的吼声炸醒了迷迷糊糊的汉子们,他们闹闹嚷嚷有滋有味地甩起毛边扑克算命。光着葫芦头的小个子小池子嚷得最凶。他们在找乐子。

“开机,福林!”船主老包头喊。舵楼子“突突”地蹿起一股子黑烟。跟娘儿们放屁似的风早就鼓不动帆了,福林早想开机又不敢。老包头怕费油,狗x的算计得鬼精透了,使唤起伙计们贼狠贼狠。福林狠狠地瞪了老包头一眼,心里骂:呸!鬼过了头就是牲口。老包头坐在毛扎扎的网堆上吸烟。瘪塌塌的身子虾似的勾着,如一块风干的老木。长脸干皱皱的,呈着菜色。他若是搂着钱匣子数票子的时候,小眼放光,眉毛和鼻子缩在一起就像一块干柿饼。他一脑袋搂钱的招子。精得他活到51岁还没能留下传宗接代的香火。他不能留下自己的种儿,结了两回婚还是那德行。前个老婆病死了,他就一门心思赚钱,买了条大船,开了捕捞证,又在滩上承包个虾苗孵化场。一人包两摊儿,钱财滚滚而来。他到底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怕露富。就是怪,人有了钱就风光体面了。他从人贩子手里悄悄买来了南方柳州识文断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珍子。老东西艳福不浅呢!他的兄弟老庆武孩子一窝,就将小三石锁过继给了他。老婆年轻水灵,儿子也有了,大把票子花不完,人世就是这般说不来的奇妙。他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他整日好烟好酒,隔三岔五吃着男宝药。出海回来还能跟珍子强强壮壮地来一回,他也就知足了。混到这份儿上还图啥呢?遇到憋屈事儿,他随时还能在雇来的伙计身上撒气。满船的伙计,他想骂谁就骂谁,就跟骂儿子一样随便。湿渍渍的老帆呱嗒呱嗒地响了,老包头扭扭头就臭口臭嘴地骂开了:

“小池子,x你个老娘,还不落帆!”

小池子激灵一下子,扔下扑克牌,颠儿颠儿地凑到双桅下,解开绳头。两只大帆噗嗒嗒掉下来,像两块白皮膏药贴在船板上。老包头得意地笑一声,沾沾自喜自己的威势。福林是条闯海的好汉子,雪莲湾都难找的,老包头唯独跟他很少发脾气。老包头心里明镜儿似的,福林是葫芦岛人,因贩私盐蹲了两年大狱,去年出了大狱就投奔了他。他体会着福林把名声看得太重,太爱面子,他回家承受不住村人的嘲弄和耻笑,就跟他混日子。但他更晓得这家伙心劲儿盛,桅杆顶上插旗杆尖上拔尖儿的性子,不定哪一天他翅膀硬了,有了钱买了船,就不会跟老包头闯海了。老包头得笼络他,对他特殊地优待。当初就讲好的,除了每月的工钱,在海上跟伙计们吃;到了岸上,他随船主一起吃,抽空还得帮珍子弄弄虾苗孵化池子。老包头给福林的活儿排得满满的,恨不得从骨子里榨出油来。真是精过了头就是傻蛋了,老包头算计来算计去,就忽略了一个致命伤,珍子跟福林年龄相仿,一来二去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有说有笑,冷不丁打翻了老包头搂在怀里的醋罐子。老包头对珍子好一顿教训,管得她服服帖帖了方喘上一口气。他拿福林没办法,恨他气他又舍不得解雇他。那可是他的一棵摇钱树。这小子就像海神爷的孙子,海潮海流子虾群蟹群鱼群走向都在他眼里。疯疯癫癫的大风里,他硬是敢张罗着撒网,网网有货。孵化虾苗他还有一套,大龙虾种不好养活,温度稍有差头虾种就死掉了。那虾种可是从烟台高价买来的。偏偏福林会料理虾种,他在大狱里除了背盐还养过虾。杂种,这世界在他手里也太容易啦,啥号人都能混碗饭吃!老包头不服气,其实嘴上不服气心里也得服。老包头的一杆长烟袋探进暗处,烟袋锅一红一黑,喷香喷香。他在这条船上就是土皇帝,打屁逆风香十里。他闷着头,伙计们荤素夹杂的笑话他一概不睬。他就想珍子了。那小样儿的她看着顺眼想着舒坦抱着肉头有斤有两有滋有味。想着想着,他周身难受地躁动了,抬眼望望黑乎乎的天景儿,叹一声“唉,快到家啦!”他的眼里布满绿莹莹的色点子,如暗夜老鼠的眼光。

福林听见了老包头美滋滋的一叹,就知道老鬼这会儿想回家干啥。他厌恶老包头,恨不得把他扔海里喂王八,因为这会儿他也想珍子呢。几年里他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人,大狱里都是清一色的和尚,他出狱后接触最多的就是珍子了。珍子脸蛋嫩嫩的,眼睛亮亮的,奶子硕硕的,腰肢柳柳的,嗓子香甜甜的,隔老远就能醉倒一溜儿男子汉。他觉得珍子不该是老包头的女人,一船的汉子哪个不比那老鬼强?特别是当他瞧见珍子对老包头还蛮不错的样子,他心里就酸。酸就酸点吧,能酸起来说明自己还是个男人。他总爱干活时偷偷瞧珍子,远远的她就像一团火烧得他心往外蹦。她的目光与他火辣辣的目光一碰,撞出火花来烤红了她的脸。她从不表明什么,默默地给他缝缝洗洗,没人的时候,她与他说说笑笑忘记他曾是个犯人,她的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他赖模赖样地问她为啥嫁个糟老头子。她久久不语,眼忽地就湿了。他忙岔开话头儿说珍子你远天远地的想家了吧?她就哭了。他心里难受,忽然冒出一句违犯监规的话来,你干脆跟老东西离了回家吧。她说她不敢。他没话了。她说她喜欢这个鬼地方。福林听不出个深浅来,瘟头瘟脑地暗骂她见钱眼开。当她跟他说她长日很难打发下去简直过够了活腻了的时候,他方明白她的心思。他惊喜地捅破这层纸说你喜欢俺吗?珍子看他一眼点点头,红红的脖子宛如花茎。狗x的,等俺赚足了钱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进俺们葫芦岛。于是他们俩的美日子活在盼望里。珍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清凌凌的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他的渴望。珍子的倩影每时每刻都灿烂着他在海上枯燥苦乏的日子。日子真好。

“点灯点灯,到家啦!”老包头喊。

福林斜了老包头一眼,一脸的轻蔑:“呸!老球毛,你等吧!你搂的娘儿们迟迟早早是俺屋里的!”舵轮被他大掌攥得嘎嘎山响。老船缩头缩脑一拱一拱地进了老河口,拢岸的船铺铺排排已有好长一溜儿了。阴阴的天空无星无月,老天彻底甩了黄昏,进了暗夜。一盏蟹灯晃晃荡荡地挑在双桅船的桅尖上,船影人影就勾勾弯弯地晃了,与岸上闪闪跳跳的渔火映了一湾的火爆。岸上人山人海闹闹嚷嚷,纷纷被拢岸渔船的鲜腥诱下来,将老包头的船围得严严实实,讨价还价的鱼贩子们穿着大水靴咕咚咕咚踩上船来。老包头将烟袋往腰里一别,双手叉腰神神气气地站在船头叫着:“都下去,都下去!谁让你们上船的?真是哈巴狗咬月亮不知天高!”他舞着干瘦的长胳膊,将鱼贩子们轰下船去。他手里有硬货,鱼贩子得求他,他这会儿是爷了。他不慌不忙地跳下船,晃着瘦瘦丁丁的麻秆身子到别的船上探听海货的价码去了。谁不巴望能早点回家?出海快俩月了,船上的伙计们见老包头不再冲福林骂骂咧咧,停不住嘴:“这老鬼,八成是找娘儿们搅骚肉去了吧?”福林喷出嘴里的嚼成碎渣的干鱼骨:“呸!老东西才不会呢!鲜货不卖个好价钱,他才不回家呢!”有个汉子骂:“狗x的,还不得折腾到半夜?”小池子笑咧咧道:“咋,想娘儿们啦?别急,春夜长,够你折腾的!别涝炕,把嫂子漂走!嘻嘻嘻!”那汉子拿大掌狠劲拍了一下小池子的葫芦头。汉子们就咧嘴笑了。福林心里烦,骂道:“瞎戗戗啥?快把仓里蟹筐鱼筐抬出来,别见了娘儿们腿软!”伙计们没人敢回嘴,蔫蔫儿地干活去了。他们知道满船的汉子都有家室,唯独福林横竖一身,光棍汉子心里苦。福林没精打采地站在船头朝岸上的大坎张望,大脸膛焦灼地扭皱着。一个奇奇怪怪的想法忽然间在他的心里明灭,海啸来了,大坎被冲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里滚滚荡荡的海水打旋儿号叫疯疯癫癫莽莽撞撞,一切生灵都被滚滚荡荡的海潮吞没席卷而去。唯独他福林去豁口横身一站,站成一堵大坎。疯疯癫癫的海潮在他坚强的肚腹前撞得昏头昏脑呜呜咽咽哭成许多碎片。他相信不管多大的豁口他都能堵住。于是他顿觉鼻孔热辣辣地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团硬巴巴的黑泥。这时候他能嗅到身上温湿的汗臭味。他长出一口气,很想吼上一嗓子。他又拿眼在滩上的人群里搜刮着。他的目光碰到老河口岸上小酒店门口亮处,灰暗的瞳仁亮了一下。“嘿!”他慌口慌心地哼一声,跳下船来,扑扑跌跌地踩着稀汤薄水的黑泥滩,朝老河口走了。老包头蹶跶蹶跶地爬上老船的时候,伙计们都将一筐一筐的海货搬到船板上来了。老包头一手搂着钱匣子,一手比画着跟鱼贩子讨价。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巴张得好大,似要把对方活活吞掉。终于成交了,他就伸着脖子嘶着嗓子唤:“福林,过秤!”没人吱声,汉子们袖手愣着。“福林,福林!”老包头又喊得张狂了。

福林看见珍子了。远远地,他瞧见珍子领着过继儿子石锁站在酒店门口的灯影里朝船上望呢。珍子体态丰盈,臀部也变得好看,被海风染就的红扑扑极鲜嫩的一张脸,在灯光下显得圣洁纯净而生动。福林送给他的那条红纱巾松散地围着她的脖子,被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在她肩头上扑棱着的大鸟。她在雪莲湾没有一个亲人,海滩上如此热闹,她又如此孤独。多日里孵化场里没事做,她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给石锁那小狗x的辅导功课。海风一刮,老包头和福林出远海走了,她就更觉孤单。表面看她平静得跟秋水一般,其实心里装着红纱巾那样大的一团火呢!她诚心诚意地熬日子,就是等福林的。这个汉子注定走不出她的心了,就像惑了本性,昏昏然入了邪门。要不是福林,她就答应娘派人将她接回去,回故乡。故乡的汉子多着哩,为啥偏偏舍不得福林?女人就是这么个贱东西。她会等到啥年月?老包头有钱有势会轻易放过她吗?明天的日子没有征兆,只有活在盼望里,她在老河口盼了好多天了。

“珍子——”福林喊了一句。

“福林——”珍子眼睛亮了,骨头酥软软,心里怦怦的没了节律。福林感到她的甜甜软软的声音不是出自喉咙,而是打心底里蹦出来的。看见珍子,福林的心咚咚咚咚跳了,阔阔的肩膀子在暗中一抽一抽地抖。珍子往石锁手里塞了一块钱让他买糖豆支开了。珍子说:“你可回来啦,我每天都来看你的船!”福林笑模笑样地说:“唉,咋能说俺的船,应该说是老包头的船!俺穷,可俺有换金换银的力气,俺也会有船的!”他的脸色由红转青。珍子躲躲闪闪地将福林拉到酒店后身的暗处,亲昵地说:“傻样的,别嚷嚷,让人瞧见咋办?那老东西的醋劲大着呢!”福林攥紧拳头摇着身子,浑身骨节嘎嘎直响:“哼,老不死的,早晚俺跟他亮相!俺怕他啥?大不了卷铺盖走人!你是俺的人!”珍子埋下眼,脸蛋子晦暗下来:“俺可受够啦!俺宁愿陪着一个犯人过流浪日子,也不愿跟他老棺材瓤子享福!”福林沉闷的心窝里发酵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俺一个蹲过大狱没人搭理万人唾弃的人,能得到一个女人的痴心也就够有福气的。他想,眼眶子就湿湿地亮起来,真纯的东西从他眼底溢出。他一把抱紧了珍子的身子,大掌迷醉地在她身上摩揉着,周身的血液呼噜噜涌至喉部,咽不下吐不出,面孔脱了常色。珍子柔婉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抖了,哽咽着说:“福林哥,我真不愿离开你哩……”福林说:“那,等这次工钱发下来,咱就跟老东西摊牌,免得藏藏掖掖担惊受怕的!往后俺永远对你好!”他的心劲儿一下子鼓了起来,笃笃定定旁若无人了。她的手抖抖地揉着他的胸脯子,似乎是将一颗破碎的心全揉进去。沉吟一会儿,珍子喃喃地说:“我……怕……怕……咱斗不过……老东西!他兄弟……是村长,上上下下……都有人呢!”她嘴里像含着橄榄般口齿不清了。福林两眼红起来,喉咙里传出锐锐的一吼:“怕?怕啥?他狗x的坑得你还不够吗?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谁坑人咱就告谁!路是通的,海是公的,咱啥也不怕!”珍子看着他脸上豪气顿生,她也就壮了胆儿,肚里有一番大的作为已经运筹好了,她感到男人像山一样可靠了。她明天的巢就要筑在这架大山上,她没啥好怕的。强悍的男人就是女人生活的靠背。

“婶娘,婶娘……”石锁喊珍子了。

福林一把推开珍子:“小狗x的喊你呢,老家伙也该叫俺啦!去吧!”珍子细软的小手恋恋不舍地从他大掌里抽出。福林扑进河堤的人群里。天和地被雾爪子搅浑了,一会儿黏住,一会儿撕开,睁眼上下净是个黑。福林穿行在闹闹嚷嚷的人群里,再回头望岸上的珍子。女人站在蓝虚虚的灯影里像一团朦胧的白影。他来到船边时,看见船上的人都已散尽。只有小池子拾掇船板和老包头留在船上。老包头虾着身蹲在桅灯底下搂着钱匣子一张一张数票子。数完了钱,老包头扭脸看见了爬上船的福林,眼眶子抖抖地戗出火气:“狗x的,死哪儿去啦?”福林没理他,跟这老家伙没啥道理好讲,为了珍子他忍了。“小池子你回家,让他收拾!”老包头猴似的下船,抱着钱匣子喜颠颠地走了。小池子说:“福林哥,咱俩干!”福林说:“回去吧,这点活!”他看见小池子也走了,就冲老包头逝去的背影骂了一声:“x你娘!”他猜定老包头回家先干啥,他不跟珍子干完那事,不会让珍子做饭的。福林收网进舱,又拿水冲洗了船板,一切都收拾得利利落落,他才抹抹脑门子上的汗珠子,坐在舱盖上吸烟。东一撮西一片的老船,懒散得显出长途漂泊后的倦怠,在暗夜里模糊得难看。滩上人匆匆散尽,老河口黑得像口大锅,也黑得福林心里发慌发冷。他就想珍子,想刚才见面的情景,浑身就又一点一点热起来,心里也很美气了。他斜躺下身子,仰面细瞧挑在桅杆上的蟹灯。灯光闪闪幽幽,很深很鬼的样子。灰色晶亮的虫子飞得优美,撞得灯罩子叮当作响。他摘下嘴里的烟头,又欠身呆呆地凝望着黑泥滩上深深浅浅的脚窝儿,好像藏着许多猜不透的故事,令人神往。日子虽苦虽累,总比他在大狱里强,冷也好热也好活个自在就是好。灯影在雾里洇开来,在他脸盘子上涂抹了一层浅橙色的晕。他忽然嘬起嘴巴打起口哨来,清脆的口哨荡来荡去的,给死寂寂的空海口添了一些活气。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口哨变成一串时高时低的鼾声。他睡着了。雾气浓得简直化不开了,臭烘烘的汗息和潮的涩腥味儿热热地堵人,呛得他的喉咙呵呵呵地咕噜一阵子,就清醒了。“他x的!”他胡噜胡噜脑袋,瞪起酱麻色的眼睛,朝模模糊糊的夜海凝视了很久。懒得坐下去,他就四下黑地里张望,侧了耳朵听一会儿,憋口气转身朝船舱里钻。他出海拢滩都住在舱里。舱里很乱,丝网、拖兜、竹罩等渔具散散乱乱地堆在那里。他斜躺在油脂麻花的破被垛上,肚里就咕咕叫唤了。老杂毛,准是按着珍子干那事呢,要不早该叫石锁给他送饭来了。他想,眼里就蹿火苗子。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骂着老东西,就听见舱顶响起脚步声,接下就听扑的一声响,舱门开了。率先拥进桅灯光扇里是一双精精巧巧女人的脚,女人苗条娟秀的身子也一点一点移下来,舱底陡地粉亮了。是珍子。福林满脸惊喜地弹起身子迎上去。

“福林,你饿坏了吧?”珍子说。

“珍子,老东西为啥舍得派你来啦?”福林问。

珍子脸红了说来啥儿了。福林嘿嘿笑了:“俺就料到,老东西吃了两个月的男宝就不会轻易放你出来!唉,也够难为他的!”珍子咯咯笑了。她慢慢将篮子放在桌上,取出一大碗白米饭和一碗粉条炖肉,外加一块猪耳朵。她说:“快吃吧!”福林确实饿了,蹲下身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珍子提醒他:“不喝酒啦?这么好的猪耳朵。”福林油嘴张张合合,热热的肉块子在嘴里打滚儿,奔向喉头,嘴里“吱溜”的滚烫声十分清晰。他嚷嚷道:“不喝酒,先吃肉。”他红脸膛上呈现了一种原始的亢奋。晶亮的白米饭糊了他一嘴,嘴巴老是啧啧咂响。珍子就爱看他吃饭时候憨头憨脑的样子:“你呀,跟哪辈子没吃过似的,别撑破肚皮呢!”福林没说话只顾吃,像个饿鬼哑客。珍子在舱里坐久了,就嗅到福林身上荡出来的汗馊气和涩腥味。她就站起来说:“俺去饭店给你打桶热水来,你好生洗洗,浑身该馊啦!”福林看见女人十分体贴的举动,撩起热辣辣的情感,他不无得意地望她一眼。珍子屁股一撅钻出舱子。福林美气地乐了,他一生的乐事都满满地装在舱子里,装进这个春情缱绻的夜晚。真正是一人一个运道,憨人也有憨福气,世上万物都是阴阳相合,生生不息地流转。该转运了,他想。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小舱子里,他连连做好梦,梦见自己发大财,有钱有势,很风光地带珍子回葫芦岛举办火爆热闹的大婚礼。

珍子提一桶热水回到舱里来的时候,福林已经吃饱喝足了。吃过了饭,他又补了半斤酒。他就喜欢这样。福林噼里啪啦甩下衣服,仅剩一条从监狱里带出来的灰裤衩子。福林粗壮圆滚的身板子在灯影里勃勃地涌动着纵纵横横的肉棱子。他一弯一弯地往身上撩水,身子骨就咯咯吱吱一阵轻响。珍子十分娴静地坐着看他,像有欲望在他那些粗大的脉管里汩汩泛滥了。她从他身上感到男人的力量,看出未来日子的丰美滋润。福林喊:“珍子,给俺搓背。”珍子支吾说:“我听见响动了,怕是来人啦!”福林胡噜着水涝涝的脑袋,大大咧咧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怕啥?老东西来了咱就跟他亮相!”珍子慌了神儿:“老鬼不会来,我怕是别人瞧见,不好!”福林火了:“来,叫你来你就来!”珍子怯怯地听了一下动静,就拿一块香胰子在他后背上来来回回抹一阵子。福林就咔哧咔哧挠头皮,满意地咧开瓢似的大嘴巴。果然给珍子说着了,舱板响着细碎且急促的脚步声,接下舱门就被拍响了。珍子心提起来,凑到舱口贼贼地巡视着。“婶娘,婶娘……”石锁拍着舱门叫唤着呢。珍子放下心来,开了舱门抱他进来。“你个狗娃蛋,你跑来添啥乱!”福林用巴掌狠劲拍一下石锁的脑壳骂道。石锁咧咧嘴说:“是俺爹叫我来的!”珍子问:“你来干啥?”石锁摇头晃脑地说:“俺爹说让俺看看你们干啥,回去告诉他。”珍子脸红了。福林骂着:“这老东西!醋葫芦总拽着呢!”珍子问石锁:“你爹干啥呢?”石锁说:“俺爹……大白鹅来家里找他,俺爹就让俺出来找你的!”珍子啥都明白了,她知道大白鹅几次找老包头要去孵化场做工,他老也不答应,这回怕是行了。福林说:“没错儿,这会儿两个人准是干上啦!”珍子骂着就要往外走:“这老色鬼,回去跟他算账!”福林一把拉住珍子:“哎,老东西捅漏了天,关你屁事儿,让他们胡折腾去好啦!”他的黑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俯下身来对石锁说:“你回去,在堂屋喊大白鹅挂破鞋!”石锁摇头:“俺不敢!”福林说:“大白鹅欺负你爹,你得帮你爹,你得帮你爹呀!你喊了,叔叔给你做海螺号玩!”石锁又问道:“你不骗俺?”福林说:“俺不骗你。”石锁猴似的爬出舱子蹦蹦跳跳地跑了。珍子拿手指亲昵地戳了一下福林的脑门子:“鬼的你!”福林嘲弄般得意地笑了。他们很开心地边聊边洗澡。福林的话也甜软了,均是许诺。春夜里一股奇妙的热气钻进舱里来了,他们共同呼吸着,就有一种东西在他们身上乱窜乱拱,拱到哪里哪里就舒坦得要命。珍子觉得自己中春天的邪了。春风染了满舱的鲜活,叫人笑催人野。福林仔仔细细看她一遍,发现她比先前更漂亮秀丽了,鹅卵脸绯红,就像两块太阳落在脸蛋上。他抱住她,紧紧地,口碰口胸贴胸拥在一起倒在床上撒欢儿,欢喜得忘了形。他们都几乎抓拿不住自己了,特别是福林不住地拿大掌降得女人像羔羊。醉人的春夜会使无忧无虑的光棍汉子扑向女人时犹如不愿回头的枪弹,啥也不能成其障碍了……

满打满算,老船拢滩已有半月了。福林每天起来就去虾苗孵化场干活,清池子换水的苦活累活他全揽下。他是疼珍子,那老东西使唤起珍子照旧狠歹歹的。跟福林一起干活,苦扎苦累珍子也快活。很早很早,他们就双双到孵化场了。有一天早上,福林和珍子恩恩爱爱厮守一起的样子给新上班的大白鹅瞧见了。珍子有些慌。福林却满不在乎,他不怕谁从没提防过人,更不怕别人背地里说三道四。他就是要信马由缰无忧无虑无法无天地活着,谁还敢把他开除地球吗?他本来就不算啥顾及脸面的大人物。大白鹅不敢跟福林斗嘴儿,就在老包头那里串门的时候,大白鹅阴阳怪气地给珍子话听,恨得珍子咬牙根儿,埋怨福林那夜不让她回家捉奸,她忍着。她整天都愿泡在孵化场,忙忙碌碌的,将心吊在舌尖上盼着明天的好日子。福林就揣着女人家的厚望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孵化场的事弄妥了,老包头就带福林去烟台运虾种。那天早上雾开了,海风刮得畅。白秋秋的老帆升起来的时候,老包头朝滩上送行的珍子和石锁挥手告别。“快回吧,回吧!啥时又多了情分呢!”老包头喊着。福林故意摆出淡淡漠漠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珍子在为他送行。珍子恋恋地挥着手。福林朝他笑一下,就钻进了舵楼。珍子眼圈一红一红地汪了泪,眼泪在眼眶里滚着,不淌下来,福林的身影就在她的泪眼里晶晶莹莹地颤动。老包头十分敏感地发现女人眼里有了泪,以为是被他感动的,于是他鼻子一酸,也感动起来,鼻音瓮瓮地喊:“快回吧娘两个,俺没几天就回来的。”他一直疑惑自己是不是又添了男人的魅力。老船当啷啷一阵痉挛,喷着黑烟颠离老河口,将女人扔下,将那条好长好深的老河口扔下,任其蜿蜒,任其吼唱。等到珍子和石锁小到看不见的程度,老包头方蹲在船头吸烟。天照旧阴着,呜呜溅溅的涛声,娘儿们哭似的,忧伤且悠荡,断断续续远远近近地叠着。福林叹一声,朝海里啐一口痰,骂:“狗x的,招灾呢!”

老包头迷信得很,他就怕船家胡诌白咧一些不吉利的话。他扭头骂福林:“兔崽子嘴巴痒了塞裆里,不准你说这不吉利的混账话!”他骂着也心虚了,灭了烟袋,摸出一块砖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贴在耳根一板一眼地找天气预报。福林没理老包头,一手操舵一边吸着自卷的旱烟,神情十分悠闲。一路顺风顺水的,老船平平安安到了烟台。福林测灾的咒语不灵了,老包头训他几句,又换回了船家的全部自信。论闯海,福林的确不服他。老包头身体不好,早年是看大队部的,有时写些标语喊喊喇叭,分船单干了,他才闯海的。装了龙虾种,老船就马不停蹄地朝回赶。老包头精透的小算盘早打好了,他不会让福林闲一会儿。老船悠悠荡荡地驶出胶州湾的时候,福林觉得海真的不对劲儿了。平平缓缓的海面忽地涌起一片黄雾。漫漫泛泛的黄烟遮得海天惨淡丑陋,像患下黄疸病似的。老包头说:“狗x的,小黄龙又造孽啦!”福林知道黄龙吐黄雾后就卷黄龙潮的。碰上黄龙潮,渔船都纷纷拢到不远处的盐岛躲一躲。福林说:“当家的,是不是到盐岛上避避?”老包头生气地瞪福林一眼:“你他x给俺闭嘴!不敢在黄雾里行船,就甭他x吃海上饭!瞄眼黄屁就怕啦?”他有些粗暴了。福林气得胸脯子一抽一抽的,骂道:“俺他x为你着想,船是你的,这关俺卵事儿哟?”老包头不服他:“俺就驾船,俺不是傻子!”福林“呸”了一声没再回嘴。福林是闯黄龙潮的好手。他知道黄龙潮在海面上涌起的浪头并不很大,它的淫威来自海底,一股一股纵横交错没有规律的海流子吞掉渔船击断帆桅。它在渔人眼里一直是谜一样的灾难。天暗了,海浊了。冷飕飕的贼风钻来蹿去的,密密麻麻的海鸟如同被贼风击碎了的墨云惶惶地掠过海面,朝不远处的盐岛飞去。海底的轰鸣之声可闻,如铆船钉的声音一声一声从大海的腹中传来,搅乱了行船的规律。老船就在疯疯嚣叫的浪头上胡抖了。老包头脸色发青,也有一种不祥之感。他想拢岛又不甘心,正犹豫间,福林面对大海放开嗓疯笑,笑出威武强悍来了。老包头觉得福林在嘲笑他。不能在福林手里栽了,往后就更管不住他了,是祸是险也得闯过去。福林又激他:“喂,咋样东家?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服软儿吧?”老包头咬着牙帮子说:“呸,牛的你!你别扬蹦,不给俺闯过去,俺就不给你开支!”福林说:“掉海里喂王八就别怪俺啦!落帆!”老包头摇摇晃晃移到双桅一落帆。他望一眼海流子区,吓得嘬舌头打冷子,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福林愣了一下神儿,沉下心来闯海流子了。大海在老包头眼里纯纯粹粹变成一个神秘的精灵,脚下的老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吃水很浅地跳荡着,翻卷着。黄雾和海流子死死围困着他们,苍穹沉重地压在老船上。老包头慌了,当下腿一软。“狗x的,你快回舱里!会甩下去的!”福林咆哮似的吼。老包头眼前只有哗哗奔涌的水帘子,根本看不见舱门子。船板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抓着船帮,侧着身子,一步挨一步地朝舱楼子挪去。“哗”一个大浪,老船嘎嘎裂响着跌进波谷里。“福林,福林,救命啊——”老包头喊一声滚进海里。福林惊颤了一下,钻出舵楼子,寻着老包头喊声张望。他愣了一下神,环顾四周没有船,脑壳“嗖”地打了一个闪。淹死老鬼恰好给俺腾地方,珍子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俺成家了。活该,老鬼,你总有算计不到的地方。他幸灾乐祸地想,船身一扭,他抱紧了桅杆。老包头舞着胳膊,黑脑袋“咕嘟”一下子探出水面,没喊出一声,就又被一排大浪盖下去了。

福林震颤了一下,忽然觉得无数浪头子像藏在暗处的脸面向他发出嘲弄和蔑视的讽笑。俺福林夺你老婆也要夺得光明正大,这等夺法简直是卑鄙小人。“狗x的,俺救你。”福林喊一声,就像个灵巧的泥鳅扎行在滚滚滔滔的海里。大海就像疯了似的摇舞,福林的身子被海水撕扯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灌满了嗞嗞的闹响。海藻的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发痛。海流子像无数银色链条哗哗啦啦抽打着他的身体,火赤燎痛。他的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抓地刮拉着老包头。“狗x的太贪心啦,钱赚得还不够吗?水浸的鬼,该招海神报应啦!”福林心里骂着。流动的水汽掀出恐怖的声音,贼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伸手触摸到一片麻麻瘩瘩的海藻,狠命一扯,碰到温乎乎蠕动的东西。是老包头,他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无力地挣扎,嘴里咕嘟嘟地灌着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老包头也毕竟是个渔人,有点水力,否则这阵儿早死翘的了。福林拼命撕拽着老包头身上的海藻,胳膊被海藻划破的一道一道的血口子让海水杀得惊惊颤颤。他十分吃力地托起老包头的身子往老船方向游。老包头的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无力地耷拉下来,喉咙呼噜呼噜撕搅着一声音。老船被狂浪颠出老远。几只海鸥在他们头顶凄惶地叫着,天空仍旧一派浊黄。福林也探出头长出一口气,拽着老包头游动,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远处。福林连拉带拽地将当里当啷的老包头拖上船板,又麻溜地塞进舱子。舱里水渍渍的,老包头跌得鼻青脸肿,撩开死青的眼皮看福林一眼,就一歪头,吐出一摊腌腌臜臜的臭水和没能消化完的食物。舱里臭得熏人。福林闪闪跌跌地扑进暗处耸出一大截的舵楼子。老船一颠一颠地驶向盐岛。黄雾绕来缠去,浪头子互相挤压,打着漩儿,狂跳着,越来越急,大漩涡套着小漩涡。福林知道船在漩涡形的浪头上行进,最要紧的是要看风势浪势,万万不能让船打横儿,船一打横儿,一浪盖住就翻的。福林既勇敢又乖巧地顺风朝盐岛划出斜线。船拢到盐岛凹岬里的时候,福林水涝涝的身子像摊烂泥扑在舵把上喘息,喃喃道:“可他x累稀啦!”歇了一阵子,他歪着脑袋看盐岛奇形怪状的盐垛,疙疙瘩瘩晶晶亮亮晃人眼睛。这是先人留下的海盐,早已风化得铁板一块不能用了。盐岛一片浑蒙,风吹在盐垛上溅起一道道白烟。风头子经盐垛遮遮拦拦之后,吹到船上软多了。但是船身依旧像驴打蹄一跳一跳的。福林将舵把一推,磕磕碰碰地回舱里,见老包头仍旧癞蛤蟆似的躺在舱底板上,老脸如同刻了粗糙螺纹的树根,干黄干黄的。福林袖着手嘿嘿地笑了。老包头知道福林嘲弄他,一生气喉咙就痒了,连连咳起来,咳嗽的声音十分难听,痰音咝咝作响,最后一声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你……狗x的!”福林不气不恼,笑道:“别傲,大海不尿你!差点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啦!”老包头闷着嘴不出声。“俺知道你的心思哩!其实你最疼这船,又不肯在俺面前低头!你狗眼看人低!”福林说。老包头二目圆睁:“你……”他的行径被雇工窥透了,不免惶惶,两腿像发瘟的鸡一样乱蹬。

福林见他活活没了咒念,就摆出一副高高昂昂的样子气他。老包头直柞柞地傻挺着,骂道:“没大没小啦?俺是船主,你给俺做饭去!”福林歪着头,一脸的轻蔑:“早饭是俺做的,这顿该轮到你啦!”老包头急赤白脸地瞪福林骂道:“反啦?你个没有改造好的家伙!”福林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叫道:“咱也是人啊!酒不醉心醉,活一天也得活出个人样儿来!”老包头第一回碰上福林这样撅他,口口声声一句话:“你胡来,俺扣除你的工钱!”福林摆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儿,没深没浅地说:“你还蒙在鼓里哪!你个不会打鸣儿的老公鸡!连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钱不给俺,怕是珍子不答应吧?”老包头的心尖子被戳痛了,虾着身子跳起来,歪歪斜斜扑向福林吼道:“你个没点灯门下的东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动她一指头,俺跟你没完!”福林抡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头的天灵盖上,“扑”一声,老包头软瘫下来。福林吼:“告诉你,咱们该打开窗子说亮话啦!回去,咱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你敢刁难珍子俺就……”老包头吓得连连退缩着:“你想怎么样?”福林说:“珍子跟你离婚,俺带她走!”老包头绝望地舞着双手,连连叫着:“不,不,不……”他嚅动着嘴巴,又仰头呵啰呵啰弄出哭声,两行老泪下来了。福林怪模怪样地瞧他一眼,很开心。老包头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福林脚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给你开工钱,俺给你盖所房子,只要你放过珍子。俺老朽了,讨个女人不易哩!”福林的脑袋像触电似的麻胀起来,定定心,他闷雷似的吼一句:“俺答应过珍子,俺得对得起她!谁也不能阻挡俺们的好日子!你说不动俺,狗x的眼泪不值钱!”说完扭身走出舱子。他走路时脚片子咚咚落地很重,透出一股狠气。老包头怕啥有啥,战战兢兢的日子也拢不住了,就躲在舱里娘儿们似的哀哀地哭一场,声香很低很凄,十分难听。福林立在呼啦呼啦抖动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远处,更加坚定和不可逆转了。他倔倔地冲着大海吼了一句:“狗x的,日后有好戏看哪!”

他们在盐岛窝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黄雾退去,老天依旧不开脸。老包头听天气预报两天以后有风暴潮就逼福林马上开船抢在风暴潮到来之前赶回去。福林没再顶嘴,十分乖顺地驾船离开盐岛。他想珍子了,也便归心似箭。开船之前,福林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酒。他在舱楼子里耐不住通身酒热醺炙,敞开衣襟,两片衣襟一掀一掀,亮着油渍渍的胸沟儿。老包头皱着眉头子吸闷烟,烟袋吸得吧嗒有声。他的脑袋像个空坛子,老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愤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他不时瞟一眼舵楼里福林一晃一摆的脑袋,就想出个损招子将那脑壳敲碎。在海上,他还得依靠福林,一个一个念头生出又一个一个灭去。老包头自顾自说:“奶奶的,忍啦!”

福林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摆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日子久了,他与老包头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带上珍子撂挑子,宁早别晚,夜长梦多。一想女人,再长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荡至黄昏时,他们已远远地看见海岸线了。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摧得大海竟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扑扑蹿蹿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簌簌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海面上幽幽行走,火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簌簌”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福林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飕飕的声音:“狗x的,风暴潮来啦!”

老包头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他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他作对似的提前扑来。他怕福林慌,半天不愿承认这个可怕的现实,见福林一语道破,他才惊惊骇骇地骂天了:“真他娘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气象预报有屁准,纯粹是大腿上号脉!”福林没理老包头,但刚才悠闲的神态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噗的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头。老包头喊:“福林,能拢滩吗?”福林骂道:“这屁话管蛋用?前不着岸后不挨岛的,只有闯狗x的!”老包头慌手慌脚地朝舵楼子挪来。风暴潮就是海啸,雪莲湾几年少有。春天的雪莲湾最容易逼来风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老包头浑身被浇个精湿,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子里钻。福林朝他吼:“落帆,快落帆!”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漩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头听见福林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福林火了,骂一句:“老鬼!”就滚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福林喊:“快扔斧头来!”老包头扔过太平斧。福林操过太平斧,“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嗒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好多了,福林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漩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呻吟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福林不论把眼睛往哪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福林也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卷到老河口东侧的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的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着钻出豁口,直泻而下。他还瞧见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口东侧的十几个村庄、碱厂、几千亩虾池子就会变成汪洋。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奶奶的闯球的!”

老包头蹶跶蹶跶地钻出舱子。他听见福林吼了。他急头横脑地叫道:“福林,停船!狗x的,逞能也不看个火候!”福林轻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头,骂道:“x你娘,这会儿害怕了还是人吗?”老包头又吼:“你狗x的跳下去堵口子啊!”

“呸!你能堵住?”福林骂。

“哪,咱去喊人吧!”老包头说。

“来不及啦!”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

“狗x的,啥时候了还船船的?”

“你别胡整!”

“除非砍下俺脑壳给你垫屁股!”

“你狗x的脊梁生反骨啦?”

福林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老包头知道他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说软话儿:“福林,俺求求你,不为你我着想,也该想想珍子吧?”福林心尖抖了一下,骂道:“临阵躲逃,还他x的有脸见珍子?你怕死抱上轮胎逃吧,没人强求你!”老包头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了,他慌慌张张地抱紧圆鼓鼓的轮胎,咕咕噜噜滚下船去了。老船箭一般向豁口冲去了。

“孬种!”福林轻蔑地骂着。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福林的牙帮子咬得咯咯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声沉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老船,黑黑耸出一截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福林耷拉脑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压压抢险的人群。由于福林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糊糊的福林,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福林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去找找……老包头!”人们晃着闪闪跳跳的马灯寻来寻去好长时间,才在泥坝下找到了老包头。老包头一头扎在泥坎子下,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上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海,依旧狂得没边儿。

三天之后,县委办公室收到一份灾情报告:雪莲湾突遭海啸袭击,老河口两侧堤坝冲毁,盐场被淹,经济损失近50万元,村庄、碱厂和虾池基本无损……福林成了雪莲湾抗灾的英雄。他一下子出名了,电视台、报纸记者纷纷来采访他。他是个好典型,特别是从大狱里出来的人就更有意义了。那天,福林和珍子操办完老包头的丧礼,就被劳改队劳教科秦科长叫去了。秦科长在劳改队办公室接见了福林。秦科长快近60岁的人了,生就一副憨态,赤红赤红的罗汉脸。黑眉下一双细长眼睛闪闪发亮,透出庄重、精明和世故。秦科长原是五支队队长,福林劳改时就在他手下,他对福林蛮好的,让福林当犯人组长。福林驾船堵豁口子的壮举让他格外激动了好几天。

“福林,真有你的!全总队都知道你是俺培养的!可给俺们争了口气!”秦科长拉着福林的手亲亲热热,福林闷闷怔怔地坐着,憨头憨脑地摇头:“靠,俺没干啥,不就堵个豁子嘛!这不算啥,碰着了,搁谁谁都会那么做的!”

“苍天有眼,偏偏是你碰上啦!”

“俺又咋啦?”

“意义就大不一样喽!”

秦科长递过一支烟来,说:“从今天开始,你福林转运啦!”

福林懵里懵懂地望着秦科长。他还不明白秦科长说的转运是啥意思。但他想起爹常跟他说的话来:“你狗x的积了德蓄了善,老天爷不瞎眼,不定啥时辰你就会时来运转发财发人出人头地。”爹望子成龙心切,可俺对不起爹。他想。

“福林,总队准备给你记功!”秦科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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