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雀东南飞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划出十分紊乱的线条子钻进碧天里去。这样的画面总是那样不胜凄凉。坐在老河口的泥岗子上,我和翎子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金凤最后一次离开我们是早晨七点,锚地的看船佬敲响最后一声铜锣,金凤就在一片喜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我和翎子为金凤送行,当时我已没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我们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铅灰的天空就像压着一片密不透风的老滩。透过薄雾我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下来的我们米家的祠堂。在日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我们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米家祠堂里有东西,父亲这样说。多少年之后我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我曾去过。
翎子面朝东南方沉思着。
祠堂在我们的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我的目光。祠堂下一条废弃的土道上,一条黄狗叼着骨头十分悠闲地逛荡。船上的渔人正在挂网,眨眼间老船就吐着黑烟颠离老河口,远远地只能瞧见他们沾着污泥的帽子。我是扭着脖子观望的,压根儿就忽略了翎子的存在,直到翎子自顾自吟诵那首诗,我才回过头来,与她并排坐视我们久久神往的东南方。县城和省城都在东南方。我们身后背景的海滩十分沉重与浩瀚。我忆起来了,翎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我抬起头看翎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头发被海风吹得像堆烂渔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我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乡中校园里,我、翎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同一村庄里长大,上学又在同一班,连我们穿的裙子都是金凤姐统一制作的,裙摆处绣上红雀十分惹眼。我们一起读汪国真的诗看琼瑶、岑凯伦的小说,我们谈人生理想,发誓一定上大学进城市,绝不在乡村草草率率地嫁人。谁知我们高考落榜了,我和翎子进了自费生分数段,家里没钱或是不愿出钱也就断了指望。我们仁仍不死心,刚出校门那阵子再次发誓,我们复课重考大学,谁先退缩了就惩罚谁,没有谁能阻挡或剥夺我们所做的一切。半月之后,我们复课的希望都破灭了,原因十分复杂,而且我们三人各有各的难处,所有誓言的意义都荡然无存,化作了风尘。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们姐妹三个喝了酒在夜滩上站了整整一宿,我们拥在一起抱头哭了。翎子说我们活得这样窝囊还不如跳进海里算了。在翎子眼里最浪漫的解脱方式莫过于跳海了,醉醺醺的金凤点头认可,我们在海边探出脑袋,几乎都从幽蓝的海水里看到各自的面容和影子。在关键时刻我率先醒酒了,卵形圆镜般的水面映着我们三个水月般的脸蛋,我被我自己姣好的面容感动了,学校老师和村里人都说我是我们三人中最漂亮的。我的青春,我的美丽,我的命运不是大海所能承接的,我是活给知识的,活给城市的,东南方的诱惑力是巨大的。我用从没有过的那么大力气将翎子和金凤拽回来,纠缠扭打在一起。我们不能死!我声嘶力竭地喊,狠狠地打了她们两巴掌。一种头晕目眩的争打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天亮了,我们都醒酒了,没再制造苍白的誓言。我们默默地走在阴郁凄枪的海滩上,我们常常会望见赶早潮的渔人十分强劲地吆喝着挂网。我们谁也没说话,很狼狈地各自回家了。后来的一些日子,我和翎子常常见面,金凤总是躲着我们。我们找金凤时她总是放不下手中织网的梭子,总是少言寡语。她的脸有些怪,我们不知道她的心思,发现她比先前黑了许多。腊月定亲,开春儿就结婚了。丈夫是十里铺一位开小拖车的农民。四间新房一个大院,没小姑子,婆婆公公年岁不大。我说金凤姐这辈子就完啦!翎子叹口气说,哪家姑娘日子不是这般过?围着灶台转,生儿育女,伺候老人,守妇道尽义务,给子女盖房子说媳妇找婆家,累死拉倒!说着就苦笑。我烦得捂起耳朵叫,别说啦!翎子说不说也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我生气地摇着翎子的肩膀说,你也没骨气了吗?不许你贱口轻舌地取笑咱庄户姑娘!翎子脸色晦暗地说,我哪有权利笑别人,我说的是自己。不说啦,留口唾沫暖暖自己心窝儿吧!闷了一阵子,我皱着眉头将乌黑的头发梢咬在嘴里调整思绪。夜里想出千条道,白天照旧原路行。我与翎子后来达成了共识,人穷志短,得赚钱,有钱就能上大学闯都市。村舍的炊烟在我们的视线里积成蘑菇状,几只红雀快捷地从蘑菇烟里钻出来,又盲目地加入海鸥的队伍钻进云彩里去了。
我们坐的泥岗子一直有风。
出于对姑娘家赚钱的沉重和代价,我和翎子久久不说话。大概翎子心里盘算家里虾酱坊的活计吧。没话的时候我又不由自主地眺望远处的祠堂,它以一种很威严的姿势伫立了很多年。我从小就惧怕它又轻视它,这种现象使我对我们家族有了浓厚兴趣而深深迷恋不已,这种情感越深就越激发我远离家族。祠堂能诠释我的命运,我有这种感觉。祠堂下的土道杂草丛生扭来扭去,在突兀的锚地徜徉着甩过一个均匀的湾儿。在这个湾儿的土路上,瘸子老季坐着轮椅注视我们已经很久了。老季的亮脑袋在早晨的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那张方脸犹如一尊冷硬的石刻,两撮络腮胡翻卷在耳鬓下透出几分粗野。老季是孤儿,从小性格就怪僻,生产队那阵儿他独驾孤船闯海躲着船队走,大风天赶上乱航,两条水牛般健壮的腿就给撞坏了。听父亲说,老季跟我大姐是小学同学,他追过我大姐米芳,大姐看不上他,一直到老季瘸了才摆脱了他的纠缠。老季不到四十并不老,村人都叫他老季。前几年老季只是拄着双拐走路,后来得了一场大病双拐就支撑不住了,借钱买了轮椅车。为了维持生计老季在村口租了三间瓦房,每间搞一摊儿,卖书租书、象棋军棋和台球。我们回村的时候闲着没事,就到老季那里借书看,还学会了下象棋围棋什么的。男同学们借金庸、梁羽生的武侠书,在一片血淋淋的厮杀中,村里青年人得到了极大享受。我去借书老季从不收钱。我和翎子跟老季还学会了下围棋。真该谢谢他,村里若是没有了老季先生,那漫漫长夜又该去怎么打发呢?后来我们这些高考“漏儿”都成了老季书屋的常客。老季越发深沉了,他很少跟我说话,我看书或是下棋,他总是在不远处冷冷地瞧着我,一张泥塑木雕般的脸淡淡地映着阳光,脸上有一棱肌肉在扑扑弹跳着。我的目光与老季的目光相撞的时候,我有些不舒服或是害怕。老季的眼睛火辣辣地亮,我读不懂他的眼睛,与他对视的情形是很吓人的。这或许是一种征兆。广受村里青年人推崇和瞩目的老季走进我的生活纯属偶然。
翎子,那不是老季吗?日光升起来的时候我对翎子说。翎子扭头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看海的老季,说,老季做啥呢?我说老季看我们来的。翎子说无聊,太无聊了。我远远地瞧见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卖书生涯给了他一双迎风落泪眼,日头不高好像压在老季宽厚的脊背上,逆着日光看老季正巧叠合在我家祠堂的背景上。老季扭过脸来了,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嘴里不停地打着口哨,翎子说,秀子,老季这号人都活得劲劲儿的,咱跑这儿发啥愁?翎子的一句话真将我的心说宽了。坎坷难熬的日子将老季冶炼得这般老成。日子熬人,日子也炼人呢。我想,读书好读书高,书读死了也就没有用了。老季也读了好多书呢。忽然,我看见老季的轮椅朝我们这边走来,他饶有兴味地笑了笑,这时候我方觉得老季没啥好怕的,拿他调剂调剂日子吧。翎子脸上现出很复杂的意味说,老季朝你笑呢,老季喜欢你,真的!我迭了声反驳,死丫头,屁话,我才不要他喜欢呢!那样我比金凤姐混得还惨!我是这样说说,但内心的阴郁之气没有了,就朗朗笑起来。翎子也跟着笑,朝老季摆摆手。老季轮椅车已经摇到我们脚下的河堤了,他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我们的视线里。翎子说,老季哥,大清早的跑这儿荡啥野魂?
我来看看你们。老季说。
翎子说,说清楚,是看我们还是看秀子?
我横了翎子一眼,别瞎白话!
老季说,这会儿还闹心吧?
我们看日出,谁说闹心?我说。
别辩解,越描越黑!金凤可惜呀!
翎子说,你快别提金凤啦。
是啊,再说,你俩差不多又要哭啦!老季说。
黑馍泡白菜,各取心头爱,金凤有金凤的道理。我故意挺起精神来说,拿话噎他。当时老季脸色就沉下来,他心里如何我不知道。老季跟翎子和金凤说笑很随便,唯独跟我话稀还脸生。老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看我的时候脖子和上身一齐扭动,拿手指不断擤鼻子,许久他说,秀子翎子你们听着,你们是咱村有文化的人,人生关键处只有几步,可得挺住,城里和乡下活法就是不一样。丹麦思想家克尔凯郭尔说,人是精神。凡是精神都要忍受痛苦或被嘲弄。精神就是自我,自我需要超越!咱渔村不是你们精神驻足的地埝啊!快回学校去,复课考大学,我是个粗人,当老大哥的愿意帮助你们!老季说完就抬脸看苍黄的天,仿佛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翎子静静地呆坐着听直了眼,直怕老季不说话了。我听着心里没有反应,这话够叫人上火的。老季假门假势地独坐在轮椅上装成哲人垂首冥想,或是抱着叔本华、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两本书死记硬背,逮住不懂的人就来几句唬人,特别是唬小姑娘,搜刮一些佩服他的目光和蜜语,来弥补身体和精神的残缺。老季的思路没啥不对头的,可我却十分反感,我不吃这个,找错了对象。老季太可怜了,老季又太可恶了,他先前对我不这样。我把他看成豆腐渣堆在那里,睬也不睬,拽起翎子的手,起身甩手就走。老季以一副涎皮赖脸的样子看我们。翎子挣着身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你个米秀子,听老季大哥把话说完,老季大哥真有学问。我撒了翎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下泥岗子。老季哥别介意,秀子又犯倔啦!翎子说着朝老季苦笑一下,颠儿颠儿地追我而来。老季沉下脸,有怨气,还是很亲切地喊了句,二位小姐,抽空到我那儿下围棋呀!然后就像羔羊一样笑。老季瘫了之后笑声越发女人气了。我感觉到海滩的泥腥气在空气中纠缠不休,走上河堤的时候,看见了我家院里的那株石榴树,心里一热,树上有好多红雀筑巢呢。翎子跟在我身后像位多嘴多舌的妇人叨叨,秀子姐,老季心眼儿不错,你别伤他的心!我说我没说他心眼儿坏吧!翎子说,老季会帮我们的,至少能帮你!我说,轮到一个瘸子帮我,还不如死了好受!翎子脸颊红了,气得嘴唇打抖,说,秀子姐,少摆臭架子,你本事大咋没考上正规大学?你高你能,读过多少书?不就琼瑶、岑凯伦、玄小佛那几本嘛!老师说严格讲这不叫好书,好书是《红楼梦》,是《围城》!我收住脚步怔住了。我发现翎子第一回跟我急,急得可爱。日光贴在她圆圆的脸蛋上,红亮亮的像燃烧起来。翎子的话如铁锚戳着了我的痛处,我内心清高,委实没有清高的资本,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和浅薄,但我自信我能崇高起来。我爱面子,腿软心跳,嘴皮子永远是硬的,我寒了脸骂翎子,你少来教训我,你看着瘸子好,就嫁给他得啦!翎子气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说了句我恨你,就哭着扭身跑了。我呆呆地站在村巷一间老屋的山墙下,心情坏透了。阳光照在我半面脸上,脸颊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凉的。村巷愈加空寂,几只麻雀在地上觅食。四月的小村,我同落日一样孤独。
春季捕捞期结束后的最初几天,我悄悄躲在屋里读完了《红楼梦》,厚厚的三本书,是从老季那里借来的。父亲见我不出屋,吃饭又少,脸蛋又白又瘦的,以为我跟家人怄气呢,就说,咱们家族从来与书无缘,怎么偏偏来你这么一个爱书如命的丫头。你能读到高中就不赖啦,该识举就识举,你两个姐姐读完小学,还不照样挑家过日子嘛!我看你是读书读懒了身子。父亲的话在我耳里飘进飘出。自从两年前母亲病逝之后,父亲从没有跟我动过肝火。父亲的心火压得很深,将那张干皱的长脸灼黑了,脸如刻了粗糙螺纹的树根。父亲是个地道的瘦汉,个子高,显得苍老,早早谢顶,稀稀的一绺头发抹在额顶上。父亲跟我说话的时候认真地翻弄着地上湿漉漉的渔具,不时地摇头晃脑、唉声叹气的。我知道父亲的舢板船很长时间没捕到鱼了。年景儿不好,村里企业亏损市场疲软,连海里的鱼虾蟹也跟着捉弄人。其实严格意义上讲,父亲不是一个地道的渔民。他年轻时就很少出海,他是跟爷爷大叔在醉蟹铺里滚大的,父亲说,吃醉蟹是我们家族创造的。翻开我们米氏家谱的血脉卷就有这样的记载,乾隆八年是秋,蟹乱村灭,房倒屋塌,匪蟹没顶,米家老祖携族人逃难,误入蛮荒地带,水尽粮绝,濒临灭族。是夜四更天,斜风裹来一场细雨,匪蟹爬来,其声嗡嗡成韵,四野阵阵鲜气。族人大惊。老祖食欲引逗而出,望着眼前铺出的青蟹,吼了句,拿酒来。族人抬来成化年间出窑的黑釉大酒瓮。老祖别出心裁将螃蟹装进酒瓮,拿老酒浸透泡熟,族人就很鲜美地吃起来。醉蟹拯救了我们的家族,使我们米家人丁兴旺,支脉广布。吃醉蟹是我们家族的传统,雪莲湾人都吃起来,现在还通过外贸部门出口到海外。父亲说,以我们家族为核心的醉蟹节流传好多年头了。前些年过节,都由我们家族德高望重的七爷将螃蟹倒进酒瓮里,浸泡七天七夜,然后由七爷将醉蟹装进无数小瓦罐里,零零散散地埋进村头的土堡。过节的时候,村里男女老少拿锹在土堡里挖罐子,谁挖到谁吃,村人管找醉蟹叫找福,讨的是来年的好运气。由于醉蟹节的特殊意义,就在老河口西侧的泥岗子上筑造了我们米家祠堂。祠堂背靠老河口劈出来的没有规则的土崖,前面是奔放的大海,它的两侧是平缓狭长的海滩。
父亲说,当初建祠堂是风水先生相中的,祠堂是我们家族的骄傲,也是村人虔诚的依托。百年祠堂被人膜拜和祭祀而衍成古老礼仪,于是它存在的意义伴随时光早已让文化将它从实物中异化出来,记录和昭示着我们家族的荣光。后来我们米家就衰落了,醉蟹节没了,就连父亲经营多年的醉蟹铺也给卖掉了。父亲很痛苦,我理解父亲,他是为母亲治病才被迫卖了醉蟹铺的。从此,我们米家祠堂也被闲置冷落了。父亲委实不解吃醉蟹的强悍家族怎么说败就败了呢?而且我们家族出现的明显特征是阴盛阳衰。在我爷爷的辈儿上是兄弟五个,我爷爷是老大。如今只有四爷健在,叔伯辈我父亲排老九,以我父亲为首的都是窝囊人。我的同辈男性也没啥出息,唯有我的大姐在村委会当会计,二姐嫁作渔人妇,因超生二胎跑我东北三姨家躲着坐月子,弄得我大姐在村委会腰杆不硬,这牵挂父亲的心,以至父亲时常呆傻了似的朝东北方张望。因为我爷爷只我父亲这单支,又排行老大,而且历年的醉蟹节都由我爷支撑,祠堂就落我们这支所有了。隔几年就得维修,又不繁衍金钱,没有族人来争祠堂了。起初父亲指望大姐能帮他将醉蟹铺赎回来,结果老人家指望落空了。大姐夫与人合股买了船没挣啥大钱,大姐手里钱如流水,可那是村里集体的钱。大姐的日子并不宽裕,二姐生孩子罚款还没交上就更指不上。我家没哥哥弟弟,父亲唯一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落在我身上了。醉蟹铺是18000元卖掉的,这会儿收回来得翻番了。我高考分数段进了省外贸学院的自费段,如果能拿出卖掉醉蟹铺的那个钱数,我这会儿早坐在了省城的大学课堂。我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父亲为母亲治病能忍痛卖掉醉蟹铺,为我上大学他会舍得吗?不会,绝对不会。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反对我们上学厌恶我们看书。如果仅仅因为我们家族历史的“寒食日”,那父亲就太不应该了。分数段下来不久,大姐曾操持着在家族和亲戚中间为我上大学集资,父亲知道后脸色十分难看,没鼻子没脸地将大姐骂了一顿。
18000元就能改变我的命运,钱可真是好东西哩,我在心里埋怨父亲,又很可怜他心疼他。父亲身上的肉几乎瘦干了,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青布夹袄常年懒散地披在父亲身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油烟和尘土。父亲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父亲收拾完水涝涝的渔具就弯腰咳嗽起来,我赶忙上去给父亲捶背。父亲不咳了,稳了心说,秀子,爹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知道父亲没好事情跟我商量,但他的心病不讲出来,就会引发出一串更坏的病来。我点头说,我听着哩。父亲的眼皮索索抖着说,咱富不串邻,贫不串亲,你姐说的集资上学的事别怪爹!我说,我压根儿就没指望能成,您又想着这事啦!父亲好像没听我回话,接着唠叨,那样一来,不成丢人,成了,也全都没脸面了。我烦了,没好气儿地回嘴说,您就别提这事儿啦好不好?父亲继续缓慢迟钝地说,秀子,这阵儿你心里难受,爹知道,等稳稳心,就跟爹做活吧。咱还开醉蟹铺,你娘教你做醉蟹的法子还记得吗?我心里不爱听,嘴上只好说,记得。提起娘来我的眼前就晃动着娘的面容。娘在我们家族做的醉蟹是最好吃的。母亲做醉蟹的程序跟爷爷的不一样,她先往大缸里撒上螃蟹,随后倒进米酒,掺上少许盐粒、海带和大蒜等作料。我最爱吃母亲做的醉蟹。父亲拖着很沉重的鼻音说,秀子,踏踏实实跟爹做醉蟹吧!你听见啦?我的心情陡然变糟了,噘着嘴巴不说话。父亲吼了句,没耳性,你爹跟你说话呢!我大声说,我不做醉蟹!父亲竖起眉毛吼,你是金枝玉叶,怕闪了腰?我倔倔地犟,人家在心里起了咒吗,我要复课,我要上大学!父亲说,大学勾住你的痒痒肉啦。你是那里的虫吗?再给你一年,我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啦,上了大学又咋样?知识越多越背时!我竖起眼睛盯着父亲说,爹,求你就给我一年!父亲摇头,等到啥年头?莫黄了大麦老了秧,连婆家都找不到啦!我摇着父亲的肩头说,嫁不出去更好,留在家里陪老爹!父亲的脸松活了,叹道,唉,真拿你没办法,念书念邪啦,等咱家赎回醉蟹铺,有了钱就依你!我显出雀跃欢欣的样子喊,爹,我可总记着你许下的大愿。父亲眉梢挂忧,说,这年头钱越发不好赚啦!没有钱,可别怪你爹打诳语!我正想挣钱的路子呢,我这几天琢磨呀,过了今年的寒食日,就将咱家的祠堂改成醉蟹铺子!咱爷俩挣了钱咋说咋有理呀。我听着父亲的大实话,心里虚得沉下去就没了底儿。父亲的一竿子又支远了,明眼人都晓得,父亲身上已榨不出多少油了。我强迫自己朝父亲笑笑,淡淡一股苦涩浸漫到我的心头。父亲十分疲惫地从我房间走出去,春日的柳絮飘得正紧,透过父亲背影看纷扬飞舞的柳絮使眼前一切变得生疏而枯竭了。
我看不清明天。
吃罢晚饭夜晚就沉了下来,我本想找本书看,翎子到家找我来了。翎子那次被我气哭之后,没几天就与我和好如初了。她心眼儿好耳根软,时常遇事找我拿主意,在学校时就离不开我。翎子说老季找我有事。我说老季是我啥人说调我就调我?一边待着去!翎子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软声软语,秀子姐,我再也不会因老季跟你吵啦!不值得!反正话儿我带到啦。说完翎子跟风一样刮出去。我的心扑扑跳荡了,蒙着头追出来,搂住翎子的脖子,上赶着套着近乎说,臭翎子也牛啦!说着我拿双手胳肢她的腋窝,翎子往肚里咽着气笑起来。翎子也反过身来拿双手胳肢我,我俩就拥成一团笑疯了。天上月亮很好,月光拱过黑泥老屋残破的暗影,洒在我们的脸上肩上,我们制造的欢乐一定会引发月亮多种善意的猜想。父亲沉闷地咳了两声,喊,秀子,去叫你大姐大姐夫过来!你也别去疯跑,回头我有事情说。我响脆脆地“哎”了声。翎子知趣地吐了吐舌头说,我先走了,老季可是真找你呢!翎子嫩闪闪的腰肢一晃就没了踪影。不一会儿我就将大姐和姐夫叫来了,姐夫见了我就长吁短叹,一味地哭穷。我知道姐夫是啥意思。还是姐们儿比外姓人亲近,大姐见了我就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老季说我跟大姐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那时的大姐有一条又黑又长的大辫子,出门便亮了一条街,总是扯着男人馋馋的目光。眼下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依然有姿有色的,只是眼角的皱纹很显眼了。我闻了一阵腥气扑脸而来,一问,才知大姐刚从海滩补网回来。她在做会计的业余时间补网无非是想挣些零花钱。大姐看了一眼坐在炕头吸烟的父亲,就把我拉到堂屋说,秀子,大姐跟你说个事儿。眼下你也没法去复课,大姐给你找个工做吧。我说,爹让我跟他做醉蟹呢。大姐极神秘地说,做醉蟹有啥出息,我给你找的工作还有机会进城呢!村里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的朋友翎子他娘,求人说情都没说来呢。我好奇地瞪圆了眼睛问,啥工作?大姐说,村里的服装厂你知道吧?厂长张士臣你知道吧?张士臣想找个条件好的女秘书,月工资800块,他相中了你,上赶着求我的。我心头猝然一激灵说,钱倒不少,姐,可我不干。大姐问,为啥?我抿紧嘴巴说,我听说张士臣是个情种,一见好看姑娘,便走火入魔。春花不就让他整出孩子了吗?春花的事还没了,又寻新目标啦,我才没那么贱呢。大姐说,春花的事怨不得别人,是她自己作践自己。你就不一样啦,张士臣在村委会尊重我,你是我妹妹,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冷下脸来直愣愣地看着大姐,说,你面子那么大?大姐剜了我一眼说,就是,别放过这机会!我说,屁机会,机会使人变成鬼!大姐不高兴地说,你咋这样不明事理?张厂长说啦,你跟他干一阵儿,他就在县城设办事处,叫你进城呢。我拧转身子说,这样进城,我情愿待在家里,我可不是穿金挂银的命。大姐生气地说,我知道你一门心思想上大学,现在上不了,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秀子,实际点吧,别梦里变蝴蝶想入非非啦!大姐乌溜溜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我躲开姐姐的目光说,姐,我不稀罕张士臣这个人,别提他啦!大姐火气很大,说,你呀,真是死狗扶不上墙!我不爱听了,拿手指着大姐恼怒的脸说,你才是死狗呢!大姐说,嗔着啦?至于吗?我以后再也不管你的事啦!不识抬举!我双手捂着耳朵,尖声尖气地吼道,我的事不要你们管!不要你们管!大姐也火辣辣地吼,你闹啥?有理啦?然后甩手进屋去了。我浑身的气涌到眼睛里,直柞柞地挺在堂屋,看啥都灰灰的。夜风荡进堂屋将灶口的草灰吹起来,呛得我一阵咳嗽。我头痛欲裂,两手狠狠掐住太阳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我在自己的世界游荡太久了,没有谁能改变我。一切得靠自己,我要做的事肯定能做成。我想,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对我遐想的东南方做短暂而专注地眺望。
秀子,你进来!父亲说。
我进屋倚着门框站着。
父亲弓腰盘坐的身影很模糊,他的脸像在锅里卤过的虾一样泛着酱紫色,眼眶里总是糊着白白的眼屎。父亲多皱的脸很平淡,也没有表情,却在平淡中镇住了我们。父亲“吭吭”地咳了两声才说,还有七天,就是咱米家的寒食日,今晚上咱们把祠堂拾掇拾掇。你们听见啦?大姐夫鳖一样蹲在地上吸闷烟,不吭声。我偷眼打量一下呼呼喘气的大姐,说,寒食日是咱整个米氏家族的事!为啥四爷那头不来人,年年都是我们家出人出力?没道理啊!
混账,良心就是道理!父亲教训我说。
大姐说,别惹爹生气,走吧。
我没再说啥,随大溜儿去了。
在我眼里,夜里的祠堂像一个廉价的古董。
我的日子活在盼望里。
春天的雨水冲洗村里村外的万物,使老季小屋的墙壁渐渐发白变灰,最终显示出泥墙的原有本色,散发出青涩的泥土气味。我坐在老季书屋门口能望见老河口东一撮西一爿的老船,河滩上深深的泥岬里汪着水,好像藏着想不透的故事,令我神往。老季坐在轮椅上也陪我朝老河口张望。不知为啥,老季今天换了新衣裳,板板棱棱,像相亲似的,他半个身子探出门口,不一会儿崭新的蓝上衣就被雨水打湿了。我收回目光,将老季的轮椅推到屋里说,老季哥,没见外面下雨吗?老季感激地望我一眼,没言语,掏出一支烟来吸。他吸烟很深,两腮内缩,丝丝缕缕吸进丹田去。翎子不在场我不敢看老季的眼睛。我来书屋大半天了,除了看老河口落雨,就是听邻室打台球的噼啪声。我不知道老季找我有啥事,我来了他又迟迟不开口,我疑心四周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社会为啥给我们这些单纯的女孩子挖出那么多的坑呢?唯有沙沙的落雨声。慢慢我就不理会他了,十分悠闲地翻弄书架里的书。吸完这支烟,老季脸上豪气顿生,挺挺腰,表明他有一件事情在心里运筹好了。老季说,秀子,你过来。我捧着一本《女友》缓缓走至老季跟前,心里想老季千万别强制向我搬弄哲人的思想。老季说,秀子,我想吃你亲手做的醉蟹,能满足我的要求吗?我舒口气说,那现成。我眼不拙看得出来,他叫我来绝不仅仅是吃醉蟹。他笑一下,一副极卑贱的苦笑。
他朝我跟前凑了凑,冷不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女友》哗啦一声掉地上了。老季真是乱了性子,他的手劲真大,像手铐死死地扣住了我的左手腕子。老季,你要干啥?我当下就慌了,小胳膊血管暴胀,不住地哆嗦起来。老季的这手比搬弄哲人思想更可怕更腻味人。我脸变得煞白地说,放开我,再不放手,我可喊人啦!老季畏畏缩缩地说,秀子,别误解我,我都这样儿的人啦,还对你有啥非分之想吗?秀子,我是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噢了一声,脸色依然沉着说,说吧,只要我能做的就成。说话时我翩然一转身将手抽了回来。老季又尖声尖气地笑了,这孩子真逗。然后他不情愿地欠欠身说,秀子,我这个老大哥求你回学校复课吧!你老这样没着没落的,非误了前程不可!他喷着很浓的鼻息,浑身透一股沤馊气。我哑然失笑了,去复课好像不是你该求我的事。老季愣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说,这是一万块钱,是我这里挣的,送给你,当作助学金吧!我的身子僵了样地呆住。这种颇为惊喜的尴尬局面,对我来说是始料未及的。我连连推托着支吾道,不,我不要这钱,谢谢你了,老季大哥!老季瞪得大大的眼睛闪出骇光,唯恐我眨眼之间从他眼前跑掉。他欠着身子又抓我的手,我退却着躲开了。我倒背着手笔管条直地站在他眼前说,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拿。老季坦诚地说,秀子,你怀疑我的诚意吗?你担心我在你身上有所图吗?老实告诉你,这笔钱是我留着想捐给希望工程的,给了秀子妹妹,正对路子。我觉得……我使劲摇着肩上的脑袋,眼窝潮潮的想落泪,老季的大脸在我的视线里晶晶莹莹地颤动。我说,老季大哥,你的情义我领,钱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老季哥将纸包托在左手掌上,快快地垂着脑袋自语,人就是贱东西,想要这钱的我不给,我想给的人家又不拿。随后他就望着书架愣神。我强迫自己笑得好一些,说,老季哥,你赚点钱不易哩,留着用吧,别老想着捐这个给那个的,怪可惜的。老季沉默不语,呼出的热气暖化着潮湿阴凉的小书屋。静伫良久,我甚至能听到老季怦怦心跳的声音。我待不安稳了,总是胡想一气。老季的牙齿嘬得咝咝响,说,秀子,好妹妹,听哥这一回,算我借你的,等你大学毕业挣了钱再还我。我淡淡地说,别提这事啦,别把我逼出病来!再逼我,我就再也不登你这门槛儿啦!老季叹一声彻底怯场了,蔫蔫儿收起钱来,好些天拿定的主意让没头风给撞乱了。他说,秀子呀,你野得让人抓拿不住。疲惫的慵懒使他重新合上眼皮,泛起了新的呆想。我立马拿话堵他,老季呀老季,你变得让人猜不透啦,真的猜不透啦!老季只管蹙眉不言语。趁老季犯呆的空儿,我真想悄悄溜掉算了,可是两腿就是不听使唤,不管咋说,烦人的老季今日添了某种魅力,给我平淡的日子注入了一种盲目、无所适从的兴奋。我直把话问到老季脸上,老季大哥,开书屋挺来钱吗?老季说,单卖单租赚项不大,我这里是中转站,兼营批发,海上来的书我过过手,往海上去的书我也过手!我笑说,老季哥的能耐大啦,真看不出来呢。老季这时倒牛气了,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年头干啥都赚钱。老季的眼睛亮起来,搞书、做书商的学问大着哩,而且超凡脱俗,职业高雅。我知道老季在引我上套儿呢。我的好奇心真被强烈地引逗起来,说,老季大哥,我能搞书吗?老季露出一脸的欢喜说,能,而且我保你尽快赚到钱!就屈屈才,先跟我干吧,等将来翅膀硬了,你再独挑一摊儿。咋样?我说,我哪儿是做买卖的料儿,试试呗。老季说,我绝不亏待你,不出仁月你就会走进教室,腰里揣着票子上学是啥感觉?老季神采飞扬,带着深厚的情分。我就是太直,凡是深厚的情分说破就浅了薄了。我说,我希望我们合作不带任何情分,我要靠自己的能力!你答应我才来。老季连连点头。他很快乐,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那种快乐。老季摆摆手说,秀子,快去跟你爹说说,明早就上班,月工资800,业务有提成!我一脸灿烂地笑了,冒雨跑回家去。
在春季阴郁而冗长的雨天,父亲常常是靠着被垛打瞌睡。脑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里攥着的烟袋杆子,斜斜挂出一线老涎来了。我推门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还在嘟囔着说梦话,父亲说,不是人过的日子,上边咋不下来新精神儿呢?父亲时常将自己的无能说成是上边没下来新精神。父亲老了。我故意将脸蛋贴近父亲耳朵喊,爹,上边下来新精神啦!父亲立马就清醒过来,瞪着我骂,鬼丫头,净干没溜儿的事,然后抹抹嘴角继续叼起老烟袋。我说,爹,我找着工作啦!我能挣钱啦!父亲坐起来说,啥工作?我说,到老季那里搞书。父亲当下就火了,说,又发蠢气哩,书能挣钱?你别让瘸子给涮喽!父亲一通煞风景的话,使我心里发寒。书能赚钱我不怀疑,我拒绝大姐去给张士臣当秘书,却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瘸子,人们将咋样看待我呢?在老季那里我将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正犹豫间,大姐撑着雨伞甩着大脚片子进屋来了。父亲说,叫你大姐说说,秀子要跟瘸子老季做事。我圆着场说,是老季请我去的,他资助我上学,我不应,才说起这档事的。我想,一天到晚抱着书傻吃酣睡的,不如去挣钱。大姐半晌不语,脸色十分难看。父亲又说了我两句,大姐终于开口了,你们都说完了没有?秀子越来越不懂事啦。你要跟老季搅和,你不怕,我们跟你丢不起人!老季是个啥东西?我觉着大姐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说,你说啥东西?说惨了不就是个有残疾的书贩子嘛!我知道老季年轻时追过你,你看不上他就罢了,说话别带个人成见!父亲和大姐从反面激我,我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如此一来我的犹豫倒被挤对跑了。大姐气哼哼地说,秀子,今天张士臣厂长又来找我,让我问你最后一遍,你不干翎子可就去啦。翎子多有心计,多有头脑,使暗劲儿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损了名誉,坏了前程!张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农民企业家!干得好,张厂长能亏待咱家吗?爹你说是不是?父亲显然受了大姐的迷惑,板了脸说,你大姐还能给你亏吃?去服装厂干,不去就跟我做醉蟹,就是不准跟瘸子打连连!不然就把你锁在屋里看闲书!我浑身生出一阵可怕的战栗,不甘示弱地犟开了,我死也不去服装厂给那家伙当秘书,屁秘书,他是找小姘。没听村人说啥,服装厂女工有把柄,不脱裤就解雇!父亲咂咂嘴不悦地说,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不去!大姐气得浑身抖了,吼,秀子,你疯啦?我说我没疯,疯了倒好啦!我们的争吵声从屋里往远处移动,好久好久才消失。大姐被我气得不行。我仍是不依不饶地说,大姐,我劝你别给张士臣拉皮条,他给了你多少好处?大姐噎噎地哭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连伞都没带,晃晃着跑进雨幕里。父亲瞪我一眼骂,咋能对你大姐这样?快,给她送伞去!我僵着一动不动。父亲“唉”了一声,下炕抓起油纸伞,摇摇摆摆地追出去了。我心内浸出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儿,如同复杂感伤的春雨使我心乱如麻而久久不能自拔。我打了个哈欠。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我悄悄坐在屋檐下看书,一个姿势读到天黑。傍晚时雨天苍凉的意味更加浓郁,空中飘动着淡淡的岚气与黑泥滩的颜色融合了。这时院里有音乐的声音,细听,是毛宁唱的《涛声依旧》。一些书,一点音乐,再加上少许湿润的空气清凉的雨丝,我便有了写一首诗的冲动。我迅疾拿起油笔,在课本的间隙里写了第一句:雨中黄昏如此可疑,翻书的声音如此美丽……我写不下去了,没词了。这时候我想到了翎子,两三天没见到她了,我要找翎子共同完成这首诗。我擎着雨伞朝村西的翎子家走。一个平庸无奈的黄昏,由于心中美妙的诗,使我心绪辽阔起来,那种苍凉感在我此时的眼里逝去了。我看村巷看海滩看帆影也换了味道,等将来我闯进都市了,我也要写文章歌唱赞美它。家乡原本是美丽的,正因为它太美丽了我要执拗地离开它。我觉得它美丽得没有机会,书里说过不要在没有机会的地方待得过久,也不要与不给你机会的人长期共事。老季会不断地给我机会吗?想着想着就到翎子的家了。我猜想翎子在雨天里也在看书呢。翎子的娘是后娘,后娘使她使得太狠,翎子不愿在家待,有空就去老季那里看书下棋。远远地,我听见她家院里传来嘭嘭的声音,好像船厂工人在铆船钉。站在院门口,我可劲喊了两句,翎子,翎子——哎——我在虾酱坊呢。翎子的声音十分微弱而疲惫,我径直奔虾酱坊去了。翎子后娘探出脑袋问,秀子,找我们翎子干啥?我兴奋地说,我来灵感了,与翎子合写一首诗,肯定会很棒的。翎子后娘顿时雷公似的一脸怒容,说,啥湿啥干的,吃饱撑的。翎子在做活,别去勾她痒痒肉啦!我横了翎子后娘一眼,没搭理她,急急地推开了虾酱坊的门。一股说不出的沤馊腥臊味呛得令人窒息,屋内全是清一色的大缸,翎子摇动着吊线的木棍击打着刚放进缸里的虾头,她浑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湿了,煞白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见我进来,翎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秀子姐。我第一次走进翎子家的虾酱坊,就这一回,那种难堪的画面就永远钉进我的记忆里了。我撩起遮在翎子半面脸的几绺凌乱湿润的头发,难受地说,翎子,你就整天在这儿干活?翎子的眼窝红了。苦命的妹子!我紧紧抱住翎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诗,这里哪有诗啊!翎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笑脸劝我,秀子姐,你说过的,挣钱就得吃苦的,我认命啦!我使劲摇着她的肩膀问,那他们呢?!你娘你爹你哥呢?翎子说,他们在屋里玩纸牌,我又不会玩儿,干点儿是点儿。我甩一长腔喊,你窝囊,你熊,你不会看书吗?你这样软弱日后人家会骑你脖子屙屎屙尿啦!翎子觉得日子委屈,又哭起来,柔弱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过了一会儿,翎子抬起头来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说,秀子姐,我不会在虾酱坊做太久了,我找到工作啦!我猛然想起大姐说的话,暗暗抽了口冷气问,是不是给张士臣当秘书?翎子惊讶了,问,我正要找你说呢,闹半天你早知道啦!你说我去吗?我沉吟良久说,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翎子说当然是要真话。我直截了当地说,张士臣也找过我,我没应。我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吗?翎子说,干一阵先看,寻件事情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我说,那不是挪出狼窝又入虎口嘛!翎子笑笑说,秀子姐,有那么厉害吗?我见过张厂长了,他人不错,挺同情我的处境。我说那不是同情是怜悯。翎子说,怜悯就怜悯吧。
怜悯是蜂,它酿蜜,也蜇人。我说。
翎子说,你也像老季啦。
我恳求说,咱们一起跟老季干吧。
不,老季喜欢的是你!翎子摇头。
张士臣给了你个甜枣吃是不?
任你去说。
虫蛀了的枣子格外甜。
或许就是希望。翎子固执起来。
翎子,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求求你,别较真儿啦!
我们话赶话儿又闹个不痛快。
翎子泪眼哀哀地望着我。
天空雨丝如线,我们一无所有。
生活将我们写首小诗的心境都收回了。
滚吧,苍天老日!滚吧,诗!
这里的红雀真多啊。我说。
我注意到落在老滩上觅食的红雀长得像粉团儿似的,觅食的样子呈一种少女的娇姿媚态,嘴和脚趾是一种红蓼花染过的颜色。老季摇着轮椅挪过来,伸手抠出一块黑土准备砸向雀群。望着老季,我说,别惊动它们。老季说,红雀飞起来的样子才好看。我反驳说,不对,它们空着肚子能飞好吗?老季天真无邪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