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十五
章第十五
宁素商心中最在意的便是那条关于“水坝”的信息,因为这一点不仅被那一桌屠夫提到,还被几位染布的妇人提到了,看来或许是一条可信的消息。如果能够自己亲自去一趟斯尼尔克-东齐的商道,着重在有水坝的几个县进行调查的话,说不定会找到那名寻亲的金发小女孩幼时的生活轨迹,来判断她是否就是宁素尘其人。
不过有水坝的县也并不在少数,具体应把哪些县划进自己的搜查范围内,可能还需要等年初六递给母亲的那封信的回信了。
说到回信,上次送信便是以领了公务需要与代行府临时合作的左济宣为媒介进行传递的,可昨晚发生的那些事情伤害到了他的家人,而这些事情间接上与自己有关,加之以不知左泊容是否会将自己曾持刀威胁他的事情告知左济宣,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生气并决定终止与自己的合作。如果他真的与自己产生了裂痕——倒不如说他们两个才熟络没几天,那么这封回信想来也是拿不到的了。
宁素商一边想着一边叹了口气,如果事情真的走到这一步,那自己就只能自曝身份以争取那为数不多的主动权了。往好处想,自己已经在上京城以自由身活动了整个新月假期,也获得了一些有用的消息,就算就这么“铩羽而归”也不会比之前那种困居一隅的状态更糟糕了。
她思考间就走到了定南侯府附近,看着已经有侯府的外侍在府门口准备着将行李和资料装车,左淮宽本人也一手牵着要随自己巡边的马一边同定南侯说着话。
宁素商把自己掩藏在在街道旁看热闹的民众之中,观察着府门口的一切。
左淮宽的身边是左济宣和定南侯,冉夫人此时正领着左泊容同那些外侍清点着要带的东西,她离他们的距离太远,故而也听不太清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但其实他们只是像平常人家一般对第一次出门远行的孩子进行不厌其烦的叮嘱而已。定南侯难得在众人面前露面,与他同样年近知天命的近侍搀扶着他,他拍着自己二儿子的肩膀,将自己年轻时征战南北掌管军务积攒下的一些经验讲与他听。左济宣笔直地站在自己父亲的旁边虚扶着他以免意外的发生,一边适时补充着自己的见闻与经验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他的眼睛扫过围观的人群,逡巡了两圈之后像是找到了宁素商所在的位置,冲着她微微点头,唇边带了些不易察觉的笑。
宁素商大大方方地同左济宣四目相接,她虽看不太清对方的脸,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此时他的心情或许不错。她心下也暖了些,勾起一个微笑回应他。
不多时,就听见越和侯世子开路的两骑马蹄声声朝着这边过来,围观的人群听见此声自发地就开始往旁边退,不过因为人群本就人数不多,宁素商在其中倒也没觉得踉跄或是拥挤。
越和侯与归和侯一样,是日格拉出身迁回西勒·斯尼尔克的贵族,这也是时任王上取“和”字作为世袭名号的原因。两和侯都选在站在代行这一边,不过比起有些不认同宁素商行为以及思想观点的归和侯来说,越和侯给宁素商留下的印象反而还不错。他为人谦和,愿意尊重她的行为,哪怕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也只是会修书一封阐述自己的观点和产生这种观点的想法。正是因为越和侯本人的知礼节懂进退,使代行府连带着对越和侯世子的印象也并不差。
越和侯府的日格拉语姓氏沿袭了他们在日格拉时的姓氏,唤作“斯米尔诺夫”,不过这个在日格拉并不少见的姓氏如今也不常被斯尼尔克人所称道了。更多时候,人们提到越和侯府,都会用他们中原语的姓氏“程”来指代。
越和侯世子程惊羽年纪并不大,与宁素商相仿,甚至说比左淮宽还要小一岁,现今也是第一次担此大任。宁素商在人群中擡头仰视着坐在马上的程惊羽,自己先前和这位年轻的世子并没有什么交集,故而也就没什么能向左济宣告知和提醒的。
她静静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有些在说就是单纯想看看两位年轻的贵族生得何等模样,有些在说他们两个都是第一次领此等大任,不知道是否会出什么岔子,还有些在说定南侯府的小小姐怎的没见到人影。
看来左清安的伤情确实影响了她今日的安排,宁素商有些遗憾地想。不过就像是要打碎他的想法一样,定南侯府虚掩的大门门扉被里面的几位外侍推开,一名年纪稍长的近侍虚扶着左清安走出了门。小姑娘穿得非常厚实,她的左手就掩在层层叠叠的加绒披风下,右手揣着暖炉朝着左淮宽快走了几步。
左淮宽见状连忙走了两步上去迎接,左清安对着他不知又嘱咐了什么,不过宁素商也没有听不清兄妹告别的遗憾,而是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程惊羽和周围零零散散的围观人群身上。
越和侯世子程惊羽正坐在马上缓缓地朝这边走来,像是想要再留些时间给左淮宽用来同家人告别一般。他驾马的姿势有些不易被察觉到的拘谨,宁素商想了想越和侯谦和不想出风头惹事的性格,估摸着怕不是程惊羽在出发前也被家中三令五申绝对不准与拥王派的左淮宽为难。
围观的人群中那些质疑定南侯府小小姐怎么不出来送胞兄的言论倒是随着左清安的露面而渐渐平息。宁素商在心中暗暗赞叹着左清安的思虑周全。她如若迟迟不露面,或许也并没有犯什么错,但是府门口尚有民众围观,私下中也有流言传播,指不定就会演变成定南侯府子孙关系不和的模样。
不过看到左清安一直没有动作掩在披风下的左手,再看着那名年长的外侍搀着她的模样,宁素商还是叹了口气。或许这就是想要向定南侯府寻衅抱负的幕后之人的考量,不论是伤到了左泊容还是左清安,只要他们中有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染血地被送回定南侯府,或是今天送左淮宽离都之时不能出门,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只不过这种就为了找麻烦而直接对孩子动手的行为,宁素商确实难以茍同。
那边,左淮宽已经同胞妹做了最后的告别,他翻身上马,对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之后调转马头朝着程惊羽的方向骑了过去。程惊羽见状带着队伍向前移动了一段距离,直到左淮宽将自己的马定在他左后方的位置上。
程惊羽低头俯身向定南侯与冉夫人行礼致意,在得到了对方的回礼后终于下令带着队伍朝着西南方向走去。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定南侯府的大门也从虚掩变成闭合。宁素商顺着人群悄悄地绕到侯府的侧门所在的街道上,准备等人再散散就回去。
而就在府内,一行人送别了左淮宽合上了大门后,冉夫人就先带了些关切开口:“清安你都这样了,还强撑着出来干什么呀,多遭罪。”
先前在左清安旁边搀扶着她的正是冉夫人的近侍,然左清安本人听到这句话之后并没有露出什么懊恼的表情:“诶呀,夫人,我这不是不想让咱家落别人口舌嘛。”
冉夫人微微蹲下身子帮她将披风的领子又拢紧了些:“话是这么说,不过就算你真的出不来我和你爹也不是干吃白饭的,有流言直接掐灭就是,下次切不可再逞强了。”
定南侯却还挺赞许小女儿的这般做法的:“清安你别听她的,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前些日子给你请的夫子你是真听进去了,应该先表扬一句才是。”
左清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冉夫人则是含着嗔怪瞪了定南侯一眼,装作赌气跑到自己大儿子身边去了。冉夫人借左济宣的身形挡住自己,她低声问着自己的儿子:“关于清安和泊容的这件事,你有眉目了?”
左济宣低声应下:“对,三弟指认了靖文侯府,我先前还想同母亲说说这件事呢。”
冉夫人垂眸看路,她嘴中吐出的话语就如同被她踩在脚下的积雪一般冰凉:“你三弟平日虽顽劣了些,但是想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靖文侯府,他们的商队路线和你大舅手下的有重合之处,所以你是想拜托他们处理这件事了?”
左济宣轻笑一声:“是这样的。靖文侯府表面上动不得,就只好拜托舅舅费些心力出出恶气了。”
冉夫人“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不过她倏尔间又擡头侧目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至于代行府那边……”
左济宣闻言也偏过头去看她,他的面上没显出什么情绪,就像是在正常的疑惑她想要说什么一般,但是心中不知为何还是带了些心虚。
冉夫人眯着眼睛细细观察着儿子的表情变化,看他这副模样,最终还是先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接上自己先前的话语:“算了,王上布置给你的任务你好好地去做便是。至于你院子里的近侍外侍,我老了,没什么心思去管了。我就跟你说一句话,现在你是定南侯府的世子,以后承定南侯之位,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心里一定要考虑清楚。”
左济宣并没急着表态,而是在认真地权衡母亲说的这番话。他的心中其实也是一片迷茫,与宁素商的合作是他私下进行的,而许多人,包括他的父亲在内,想必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只会觉得他背叛了自己的立场吧。不过须臾间,早晨与左泊容对话时的一些语句又突然被他的记忆检索捕捉到,堂而皇之地映在了他的脑海中。
几个时辰之前,左泊容向左济宣询问道他是否和前任代行大人吵架了之后,他有些随意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想:“唉,不过说实在的,大哥,如果不是你和代行府有这种合作,想必我们还抱着能同靖文侯府交好的心思呢。”
当时的左济宣本想说一句“这又是什么歪理”,不过他将话吞回去细细想了想之后,可能这一次也勉强能够算因祸得福。虽然同属于拥王上的一派,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派系内的贵族间就没有任何嫌隙了。就像前任代行本人也对拥护她的几位贵族观感并不相同一样,定南侯府与靖文侯府往来就是不如与平远侯府往来时那般愿意诚实以对尽心尽力。而左清安遭到截杀,就是将这先前潜藏在暗流下的算计与争权暴露在水面之上,也是彻底断了定南侯府想要与靖文侯府稍稍退步便能搞好关系的念想。
冉夫人伸出手指戳了戳陷入回忆中的儿子,左济宣立刻回神,他猛然意识到母亲还在等自己的回复,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嗯,母亲说的是。我方才并不是没有用心听你的话,只是,我有些不确定自己做的事到底是不是会如同自己想的一般发展,所以有些迷茫。”
冉夫人擡手本想像摸左泊容一般摸摸他的头,但碍于身量确有差距就转向拍拍他的背:“哪能所有事情都能像你预想的一般发展呢,无非是你需要把偏离方向的代价考虑好了罢了。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是在逼你作出决定,再怎么说你还只是个世子,上面还有我和你爹顶着先,如若真的看走了眼,就当是为自己买了一笔昂贵的教训了。”她舒了口气,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再说,我对代行那边其实并不讨厌,你小时候又天天哭着喊着要去玩,趁此机会试试他们到底值不值得我明年多准备点礼也行。”
左济宣擡眸揶揄她道:“母亲莫要这么溺爱我了,我只是走了下神就白赚了这么多句安慰,上行下效,以后我教导三弟的时候可怎么狠得下心肠啊。”
冉夫人翻了个白眼,戳了戳他表达自己的不满:“你小时候可比你弟弟省心多了,现在真是提那小子我就来气。说了多少次了行事说话先过过脑子,别急冲冲地就要往外蹿,愣是不听,我也管不住他,我看他就怕你和他二哥了。”
左济宣像是被逗笑了一般连深蓝色的眼眸都染了些笑意:“行了,母亲就别打趣我了。母亲的院子到了,父亲可是在前面眼巴巴地瞅了好一阵了,确定不过去看看他?”
冉夫人笑骂了左济宣一句“油嘴滑舌”,而后小跑了几步越过左济宣冲着定南侯走去。左泊容回去补功课的作业去了,只剩下左清安还在等着他。
左济宣也快走了两步不想让小妹多等,他赶上她之后先问了句:“待会儿是直接回你的院子吧?”
左清安旁边的近侍已经换成了她自己的,她擡头冲着左济宣点点头:“对的,我的外侍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我待会儿直接回去就行,你的书房不多时应该也就收拾好了。”
左济宣摆摆手:“这个倒不用急,今天左右也没有什么安排,你不用心急。”他微微俯下身放轻了声音同她讲:“先前你与宁大小姐已经约好了今日要相见,可惜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身处何处,又有何安排在身,所以你不要心急,好好养伤,或者可以先想想给你二哥写一封什么信比较好。”
左清安听话地点点头:“我知道的,宁大小姐虽然已经不是代行了,但是我还是有点怵她,她就是忘了与我约定过也行,免得我再因为说错话给大哥惹事。”
左济宣见左清安的院子也已在眼前,站定同她告别:“哪有惹事一说,小妹如果都能给我惹事,那你三哥已经上房揭瓦了。我就送到这里了,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想着现在就能把信全写出来,你的手臂还是要多注意。”
目送着左清安同他挥挥右手道别转身进了院子后,他才擡步前往自己的书房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而宁素商此时也已经从侧门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定南侯府中。多亏了左济宣之前帮我打过招呼,她心下庆幸。她本擡脚往自己暂住的偏厢房走去,但是走了一半又觉得还是不要继续逃避结果了,硬生生将路线扭成了前往左济宣的书房。